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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_第九章 四落四起,一代良相李泌

第九章 四落四起,一代良相李泌

战争与和平

贞元二年(公元786年)秋天,历时五年的诸藩之乱终于尘埃落定,可德宗李适还来不及享受一下久违的安宁,西北边境就传来了令人心惊的战报。

战报中说,吐蕃宰相尚结赞悍然发兵,大举入寇泾州(今甘肃泾川县)、陇州(今陕西陇县)、邠州(今陕西彬县)、宁州(今甘肃宁县)等地,大肆掳掠人畜,强行收割庄稼,以致边境骚然,各州县莫之能御,纷纷闭城自保。

内忧方平,外患又起,这大唐帝国真的是永无宁日了!

接到战报后,德宗匆忙下诏,命浑瑊率一万人、骆元光率八千人,即日进驻咸阳,以防吐蕃趁势入侵关中。九月中旬,吐蕃前锋的游骑兵果然深入到了好畤(今陕西乾县西北)一带,距长安仅一百五十里路。

德宗大为震恐,慌忙下令京师戒严,又派左金吾将军张献甫开赴咸阳,加强防守。

虽然陆续派出了三个大将驻防长安门户,但是,二十多年前(代宗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长安的一幕还是不断在德宗眼前闪现。

当年的历史会重演吗?

德宗感到了恐惧。

几天后,长安坊间忽然谣言四起,说天子李适已经备好行装、带齐干粮,随时准备逃离长安。宰相齐映意识到这样的传言不会纯属捕风捉影,赶紧入宫去见德宗,说:“皇上,坊间流言纷飞,都说您打算离开京城,现在整个京师已经人心惶惶!皇上啊,两年前您巡幸奉天,虽有幸得返长安,但这样的福气还会有第二次吗?万望皇上三思,凡事与臣等商议之后再作定夺。”

说完,齐映跪伏在地,涕泪交流。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坊间之所以流言汹汹,当然是因为德宗已经动了逃跑的心思,而且确实已经吩咐宦官着手准备了。其实德宗这么做,心里也是很矛盾的。如果唐军将士能够阻遏吐蕃人的兵锋,他怎么可能想去过那种丢弃京城、四处流亡的生活呢?

一想到流亡,两年前仓皇辞庙的酸楚不禁再度涌上李适的心头。

齐映说得没错,如果轻易放弃长安,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回来。

思忖良久,李适终于听从齐映的劝谏,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九月下旬,尚结赞亲率大军进抵汧城(今陕西陇县南),兵锋直指凤翔。时任凤翔节度使的李晟决定在汧城打一个伏击战,杀杀吐蕃人的威风。

李晟命麾下勇将王佖挑选了三千精锐士卒,让他在吐蕃大军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王佖出发前,李晟对他面授机宜:“敌人进入伏击圈时,不要攻击他的先头部队,因为敌军主力紧跟着就会杀到,你肯定抵挡不住。所以,要让他的先头部队过去,等到举五色旗、穿虎豹衣的部队过来时,那才是他们的中军主力,你出其不意地发起攻击,定能大获全胜。”

随后,王佖遵照李晟的计划,果然把吐蕃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吐蕃中军被王佖的伏兵打得晕头转向,大败而逃。由于唐军将士都不认识尚结赞,他才得以在混乱中逃出一命。若非如此,这个堂堂的吐蕃宰相恐怕这一仗就挂掉了。

逃离险境后,尚结赞又惊又怒地对左右说:“唐之良将,李晟、马燧、浑瑊而已,当以计去之!”(《资治通鉴》卷二三二)

数日之后,尚结赞重新集结了两万余人的军队,浩浩荡荡开进凤翔境内。

令凤翔军民大为诧异的是,此次吐蕃人居然一反常态,一路上军令严明,对唐朝百姓秋毫无犯。抵达凤翔城下后,尚结赞并不攻城,而是亲自跑到城门口,对着城头上的守军大喊:“李令公(李晟的中央官职是中书令)既然以密信召我前来,为何不出来迎接犒劳?”

城上的唐军将士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尚结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随即把尚结赞的搞怪言行向李晟作了禀报。

李晟冷笑。

这是尚结赞玩的反间计,不过玩得有些拙劣。

李晟告诉将士们:大家坚守不出,看他还能玩什么!

尚结赞在凤翔城下扎营住了一宿,第二天一看,城上守军守备森严,显然对他这个略显小儿科的计策无动于衷。尚结赞很失望,可又不敢发动攻击,只好下令全军撤退,折往邠州、庆州(今甘肃庆阳县)一带继续游掠。

有来无往非礼也。尚结赞给李晟来了一次亲密问候,李晟当然也要有所表示。十月初,李晟再次派遣王佖等人率步骑五千,直插唐吐边境,目标是奇袭吐蕃人的军事重镇摧砂堡(今宁夏海原县)。

十月中旬,摧砂堡的吐蕃守军得到情报,立刻出动二万人迎击,与王佖的唐军展开遭遇战,却被王佖打得大败。王佖率部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攻克了摧砂堡,斩杀吐蕃大将扈屈律悉蒙,将堡内囤积的所有粮草和物资全部付之一炬,然后全身而退,凯旋回国。

尚结赞万万没料到,他在唐朝境内抢得热火朝天,李晟却趁其不备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还把他们几年来从唐朝掳掠的东西烧了个精光!

尚结赞知道后方战败,军心必然浮动,只好率部北撤。十月十七日,尚结赞撤到合水(庆阳县东),当晚在合水北面扎营。

此时的尚结赞当然不会知道,已经有一支唐军在夜色的掩护下逼近了他的大营。

这是邠宁节度使韩游环派遣的一支奇袭小分队。

就在吐蕃人呼呼大睡之际,唐军突然杀入营中,片刻之间就砍翻了数百人。等到吐蕃人回过神来,唐军又忽然撤退,一下子消失在了夜色里。尚结赞大怒,立刻集合部队,出营追击。

此刻,韩游环已经在不远处一个叫平川的地方摆好了阵势,而且命人携带大量战鼓藏在西面的山谷之中。尚结赞大军追到平川时,才发现唐军已在此严阵以待,而且西山又突然响起隆隆战鼓。尚结赞担心中了唐军的埋伏,慌忙掉转马头,带着部众连夜向北奔逃,把此次入寇所掳掠的粮食财帛全部丢弃在了大营里。

看来,吐蕃人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强大。

这是李晟和韩游环不约而同得出的结论。

贞元二年冬,韩游环奏请德宗,要求主动出击吐蕃,克复不久前被吐蕃人占领的盐州(今陕西定边县)、夏州(今陕西靖边县北)等地,同时要求马燧的河东军配合出兵,攻击吐蕃人的侧翼。德宗当即准奏,命韩游环、马燧、浑瑊、骆元光等人联合行动。

十二月中旬,马燧率部进至石州(今山西离石县)。河曲六胡州(统称宥州,今内蒙古鄂克托旗)素闻马燧威名,遂望风归降。

得知唐军数路出兵,尚结赞大惧。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这一年冬春之交,吐蕃境内又爆发大规模的自然灾害,“羊马多死,粮运不继”,尚结赞万般无奈,只好屡屡派遣使臣向唐朝求和。

德宗当然知道这只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于是断然拒绝。

尚结赞一看此路不通,随即又派人携带一份厚礼和一封言辞极度谦卑的信去见马燧,承诺要将这几年侵占的唐朝城邑和土地拱手奉还。

马燧心动了。

既然出兵的目的就是要夺回被占领的城池,现在吐蕃人愿意主动归还,那又何必动刀动枪、劳师伤财呢?

马燧随即驻兵石州,不再向吐蕃境内推进,同时上奏德宗,极力主张与吐蕃议和。

朝中的文武大臣就此分成两派:主战派是李晟、韩游环,以及不久前入朝为相的韩滉;主和派是马燧和另一个宰相张延赏。

马燧和张延赏之所以极力主和,除了对时局的判断与主战派不同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和李晟有过节,所以刻意和他唱反调。

尽管有主和派的掣肘,可刚开始,主战派还是占了上风。因为李晟和韩游环坚持认为:吐蕃人向来无信,“弱则求盟,强则入寇”,此时求和,必定有诈!德宗对此深以为然。而韩滉为了加强德宗的信心,更是主动提出——与吐蕃开战的军费和粮饷通通由他去筹措,不需要德宗劳心费神。

此时韩滉仍然兼任江淮转运使,有了他的财政支持,德宗自然是底气十足,于是否决了马燧的议和要求,并敦促他继续进兵。

贞元三年(公元787年)春,正当主战派摩拳擦掌、准备大举出击的时候,形势忽然发生重大逆转——朝廷的“钱袋子”、德宗时下最倚重的财政大臣韩滉于这一年二月染病身亡,主和派趁机发起反扑,开始从两个方面对德宗施加影响。

这两个方面,一个涉及外交,一个事关内政,也可以说是德宗身上的两个软肋。

外交方面,德宗与回纥有旧怨,主和派与吐蕃人当然要对此充分加以利用;内政方面,德宗对功高望重的李晟已日渐生出猜忌之心,打心眼里不希望李晟在此次对吐作战中再次建功,而主和派恰恰可以利用这一点扳倒李晟、促成和议。

马燧和张延赏相信,只要死死抓住这两个软肋,就不难改变德宗的想法。

关于德宗与回纥人的旧怨,时间要回溯到25年前。当时是代宗宝应元年,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史朝义仍然盘踞在东都洛阳,德宗李适的身份是雍王、天下兵马元帅。那一年,回纥的登里可汗亲率大军南下,本来是想劫掠关中,后来经过仆固怀恩斡旋,答应帮唐朝攻打史朝义。雍王李适当时驻兵陕州,出于地主之谊,亲自带人前往黄河对岸的回纥大营会见登里可汗。

双方见面时,雍王李适以平等之礼晋见登里可汗,不料登里可汗大怒,强调李适必须向他行“拜舞之礼”,也就是臣对君的礼仪。李适及其手下官员当然不从,于是据理力争。双方就此闹僵。回纥人随即将李适手下官员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四人拉出帐外,每人鞭打一百,并把李适逐出大营,遣回陕州。第二天,魏琚和韦少华便因伤重不治而双双毙命。这件事情对年轻的李适来讲,当然是难以忘怀的奇耻大辱,当时的李适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即位登基,必定要雪洗前耻。

如今,吐蕃千方百计想要求和,当然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了。韩滉去世不久,马燧便亲自陪同吐蕃使者入朝,强烈表示要与唐朝结盟,共同对付回纥人。

德宗内心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与此同时,张延赏也利用德宗对李晟的猜忌之心,在朝中大造舆论,声称吐蕃人去年入寇时,大肆劫掠邠、宁等地,却唯独对李晟的辖区凤翔秋毫无犯,这足以证明李晟与吐蕃人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到谣言后,李晟大感忧惧,他绝没想到尚结赞那个近似小儿科的反间计,竟然会在此刻发挥可怕的作用。尤其让他感到无奈的是,天子李适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对于这类谣言,他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李晟为此寝食难安,随即派遣子侄入朝,上表请求削发为僧。德宗当然是好言劝慰,驳回了他的请求。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德宗对李晟的猜忌已经有所减轻。李晟很清楚这一点,随后便亲自入朝,以身患足疾为由,坚决要求辞去凤翔节度使的职务。

一开始,德宗并没有批准,但是禁不住张延赏一直在耳边吹风,说什么“李晟不宜久典兵”云云,便下定决心解除李晟的兵权,同时与吐蕃议和。

贞元三年三月,德宗召李晟入朝,和颜悦色地说:“朕为了西北地区的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决定与吐蕃议和。你去年曾与吐蕃交兵,不适合再担任边境节度使,最好是留在朝廷,朝夕辅佐朕。至于凤翔的职务,你自己选一个人接替吧。”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这一刻,李晟黯然神伤,同时也如释重负。

三月下旬,德宗加授李晟为太尉,仍兼中书令,保留原有的勋阶和爵位,其余兼职一概免除。

五月初一,德宗任命浑瑊为会盟使、兵部尚书崔汉衡为副使、宦官宋奉朝为都监,命其率步骑二万余人前往清水(今甘肃清水县),与吐蕃签订和平协定。

浑瑊出发前,李晟一再告诫他,一定要在会盟地加强戒备,千万不可轻信吐蕃人。张延赏听说后,马上去向德宗告状,说:“李晟企图阻挠此次会盟,所以才让浑瑊严加戒备。皇上,我方一旦露出怀疑形迹,对方必然也会怀疑我们。这样彼此怀疑,还谈什么会盟?”

德宗随即召见浑瑊,严厉要求他一定要对吐蕃人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万不可心怀猜疑,破坏吐蕃人和解的诚意。

数日后,浑瑊奏称,已经和吐蕃商定,于这一年闰五月十九日会盟。德宗马上批复同意。张延赏随即召集文武百官,把浑瑊的奏章拿给众人传阅,得意洋洋地说:“李太尉坚持他的成见,认为唐吐两国无法达成和议,可结果怎么样呢?这是浑侍中的奏章,会盟日期已定,皇上也已批复。不知李太尉作何感想?”

张延赏的话很快就传到了李晟耳中。李晟摇头苦笑,对亲信说:“我生长在西北边陲,熟悉吐蕃的情况,也了解吐蕃人的心思,所以才会反对和议。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朝廷被吐蕃诓骗,从而蒙受耻辱!”

此时此刻,上自德宗、下至百官,都认为唐吐会盟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还有谁会去理会李晟的担忧呢?

五月初六,浑瑊等人按预定计划离开长安,前往会盟地点。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直到浑瑊走了半个多月之后,亦即五月二十二日,吐蕃才忽然派人来到长安,说:“清水不是吉祥的地方,请改在原州的土梨树(今甘肃镇原县东)会盟,一旦盟约签订,我方即刻归还盐、夏二州。”

德宗没有多想,立刻派快马去追赶浑瑊,通知他地点已改变。

吐蕃人为什么突然改变会盟地点呢?

满朝文武几乎没人对此产生怀疑,只有神策军一个叫马有麟的将领向德宗提出:“土梨树地势险恶,吐蕃人很容易在那里埋设伏兵,最好是改在原州的平凉川(今甘肃平凉市西北),那里地势平坦开阔,比较安全。”

德宗闻言,心里隐约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说不清这种预感是什么。

为了防备万一,德宗还是采纳了马有麟的建议,旋即派人告诉吐蕃使者,将会盟地点改在平凉川。

此时,在千里之外的原州(今宁夏固原县),吐蕃宰相尚结赞正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遥望着东南方向的长安。

他的嘴角,悬挂着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石三鸟:危险的“平凉会盟”

闰五月初,德宗内心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赶紧命镇国节度使骆元光进驻潘原(今甘肃平凉市东),邠宁节度使韩游环进驻洛口(今甘肃庄浪县东南),以备随时援助浑瑊。

骆元光率部进抵潘原后,顾不上休息,马上又赶到平凉川,对浑瑊说:“潘原距此足足有七十里,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我如何获知消息?请浑大人让我把部队调过来,与大人连营。”

浑瑊想起临行前天子对他的叮嘱,坚决不同意与骆元光连营。骆元光不听他的,执意把部队开到浑瑊大营的三十里处,并修筑了一座深沟高垒的营寨。相形之下,浑瑊的大营却修得十分草率,壕沟浅狭,栅栏也十分稀疏,根本挡不住骑兵的进攻。

骆元光扎营之后,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派出一支部队埋伏在浑瑊大营的西侧。与此同时,韩游环也派出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埋伏在浑瑊大营附近。韩游环叮嘱他们:“一旦有变,你们就向西攻击柏泉(平凉市西北),分散吐蕃的兵力。”

此时的浑瑊当然不会知道,这两支兄弟部队的秘密行动虽然不符合“推心置腹、以诚相待”的会盟宗旨,但马上就将挽救他的生命。

贞元三年闰五月十九日。平凉川。

按照事先约定,唐吐双方各派武装部队三千人,排列在盟坛的东西两侧,同时各派文职官员四百人,随同两国特使抵达盟坛之下。

就在会盟仪式开始之前,尚结赞又忽然派人通知浑瑊,建议双方各派数十名骑兵,互相搜索对方区域,以此表明自己的诚意,同时确保双方都能遵循“推心置腹、以诚相待”的会盟宗旨。

浑瑊觉得尚结赞的建议很有道理,所以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当双方的侦察骑兵进入各自的区域后,吐蕃骑兵在唐军大营中穿梭自如,如同在自家的后院里溜达;而唐军骑兵刚一进入吐蕃军营,就全都被捆了起来,一个不漏地成了对方的俘虏。与此同时,吐蕃的数万精锐骑兵早已埋伏在盟坛西面的山谷中,就像一支拉满弓弦的箭,随时准备射进浑瑊的心窝。

浑瑊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他已率领文官们到达盟坛下,正在帐幕里更换礼服。

突然间,吐蕃大营的战鼓敲出三声巨响。紧接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就像潮水一样漫过平凉川,飞快地向盟坛冲来。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顿时把唐朝官员们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吐蕃大军已经杀进帐幕。宦官宋奉朝等一大批官员立刻被砍倒在血泊中。浑瑊毕竟是武将,反应还算快一点,慌忙从帐幕后门逃出,随便抓过一匹马就跳了上去,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马鬃,飞也似的朝自己的大营狂奔而去。吐蕃骑兵在后面拼命追赶,如蝗箭矢般纷纷从浑瑊的背上和耳旁擦过。

负责在盟坛警戒的唐军官兵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砍杀了数百人,其他人慌忙向东逃窜。吐蕃骑兵紧紧追击,一路上擒获了一千多人,其中就包括唐会盟副使、兵部尚书崔汉衡。

浑瑊策马狂奔了十多里地,好不容易才逃回大营,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目瞪口呆——整座大营空空荡荡,所有人都逃得无影无踪!

征战沙场数十年,浑瑊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狼狈和沮丧。

就在浑瑊近乎绝望的当口,骆元光已命原先那支伏兵在大营外集结,并摆开了阵势。片刻后,吐蕃追兵杀到,一看见严阵以待的唐军,不禁相顾愕然。此时,韩游环的那支伏兵也正按原计划朝柏泉方向运动,吐蕃追兵唯恐被截断后路,赶紧掉头撤退。

生死一线的浑瑊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就在唐军惨遭吐蕃屠杀的同一天,德宗李适正在朝会上庆贺唐吐会盟的成功。他笑容满面地对文武百官说:“今日和戎息兵,真乃社稷之福啊!”

马燧当即接腔:“确是如此。”

群臣纷纷附和。

德宗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

满朝文武中,只有两个月前刚刚拜相的柳浑一脸凝重。等同僚们阿谀奉承完了,他才冷冷地说:“吐蕃人犹如豺狼,并不是一纸盟约就能约束的。对于今日会盟这件事,臣一直深感忧虑!”

百官愕然,唯独李晟向柳浑投来赞同的一瞥,说:“柳浑说的是。”

德宗勃然变色,厉声道:“柳浑一介书生,不知军国大计,你李晟乃当朝太尉,竟然也说出这种不识大体的话!”

一见皇帝动怒,满朝文武赶紧跪地叩首。李晟和柳浑无奈,也只好顿首谢罪。

退朝后,德宗余怒未消,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可他绝对没想到,真正让他郁闷的消息紧跟着就到了——这天深夜,邠宁节度使韩游环的一道加急战报递进了大明宫:吐蕃劫盟,前锋已进抵本镇!

德宗犹如五雷轰顶,木立当场。

一切都被李晟和柳浑料中了!

这帮吐蕃人,为何如此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呢?

当天晚上,德宗就命人把战报送到了柳浑手上。第二天一早,德宗召柳浑入宫,不无尴尬地说:“贤卿是个读书人,没想到却能对敌情判断得如此精确!”

会盟失败后,德宗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吐蕃人再度入侵的消息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并且又让他动了逃跑的心思。李晟等人察觉后,极力劝阻,才勉强稳住了德宗的心神。

虽然德宗被劝住了,但是吐蕃人的威胁还是让他如坐针毡。闰五月二十一日,德宗匆忙派遣宦官王子恒,携带求和诏书前去原州晋见尚结赞。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几个月前是吐蕃人低声下气来求和,还被德宗屡屡拒绝,现在却轮到他向吐蕃人求和了,人家会买他的账吗?

很遗憾,王子恒刚刚走到唐吐边界,还没跨进吐蕃境内,就被人家给轰了回来,连尚结赞的面都没见着。

德宗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死乞白赖跑来求和的是吐蕃人,如今幡然背盟、刀兵相向的又是吐蕃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尚结赞很快就给了德宗答案。

就在德宗惶惶不安、愁肠百结的同时,尚结赞正在原州对被俘的唐兵部尚书崔汉衡说:“我用黄金打造了一副镣铐,本来打算铐住浑瑊,送给我们的赞普(国王),没想到却让他跑了,白费一场力气,只逮住你们这帮不痛不痒的人。”

随后,尚结赞又接见了几个俘虏。

其中一个是马燧的侄子马弇,另外还有宦官俱文珍,浑瑊部将马宁等人。

尚结赞和颜悦色地对马弇说:“我们胡人把马当作生命,去年冬春之交,河曲一带寸草不生,马匹饿得不能动,那时候,如果侍中大人(马燧)渡河攻击,我军必定全军覆没!在那种艰难的局面下,我才不得不与贵国和谈。多亏了侍中大人全力相助,终于促成了这件事。如今我方将士得以保全,我岂能再扣押他的子侄!”

说完,尚结赞当场释放了马弇、俱文珍、马宁等人,将他们全都遣送回国,而崔汉衡等一批高阶官员,则被押到了吐蕃后方囚禁。

马弇等人回国后,德宗很快就从宦官俱文珍的嘴里听到了尚结赞跟马弇说的那番话。

德宗恍然大悟,同时也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所谓的会盟纯粹就是一场骗局!

而最可恨的是——马燧居然跟吐蕃人暗中勾结,把天子和朝廷通通给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六月初五,也就是马弇等人回朝的第二天,德宗立刻下诏,加授马燧为司徒,仍兼侍中,但河东节度使、兵马副元帅等其他军职全部免除。马燧做梦也没想到,他处心积虑跟李晟唱反调的结果,竟然是和李晟一个下场——被德宗以“外示尊宠”的手法彻底剥夺了兵权!

得知马燧被德宗解除兵权的消息后,尚结赞心满意足地笑了。

事实上直到这一步,尚结赞的棋才算刚刚走完。

从去年九月遭遇李晟伏击、在汧城险些丧命的那一刻起,尚结赞就开始精心设计这盘棋了。他的第一步是亲自带兵到凤翔走了一趟,却对凤翔秋毫无犯,故意空手而回,以此陷害李晟。表面上看,这么做好像有些小儿科,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举发挥了四两拨千斤之效。他的第二步棋,是利用马燧与李晟的嫌隙,让马燧选择主和的立场,然后通过他影响德宗、促成和议。第三步棋,是利用“平凉会盟”的机会抓住或杀死浑瑊,继而放风声给德宗,让德宗以为马燧和吐蕃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从而借德宗之手除掉马燧或至少解除他的兵权。

走完这三步,尚结赞就能把李晟、马燧、浑瑊这三个“唐之良将”全部摆平,让唐朝的大门从此为他彻底敞开!(《资治通鉴》卷二三二:“尚结赞恶李晟、马燧、浑瑊,曰:‘去此三人,唐可图也!’”)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环环相扣、一石三鸟的完美计划。当然,这个计划要想顺利实施,不能没有德宗李适的配合。而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德宗确实跟尚结赞配合得相当默契——不仅让吐蕃人成功渡过了一场“羊马多死、粮运不继”的危机,而且还把尚结赞最憎恨、最顾忌的李晟和马燧从战场上拿掉了,为吐蕃日后的入寇打开了绿灯。

总的来看,除了浑瑊侥幸漏网之外,尚结赞的这盘棋走得可谓相当完美。

他足以为此感到自豪了。

然而,尽管尚结赞凭借他的谋略化解了危机,可自然灾害所带来的影响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消除。从去年冬天开始,一直到这一年六月,屯驻在盐州和夏州的吐蕃守军始终受到粮运不继、补给短缺的困扰,很多人都染上瘟疫,并且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

尚结赞很无奈,即便他很想趁唐军受挫之机杀进关中,在长安城内狠狠掳掠一把,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最后,尚结赞只好选择撤兵。他命人焚毁了盐、夏二州的房子,拆除了城墙,然后裹挟当地的汉人百姓扬长而去。

马燧因力主和议失势后,同为主和派的宰相张延赏大为忧惧,遂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呜呼哀哉、抑郁而终了。

在张延赏死前不久,宰相齐映、刘滋已先后被他排挤出朝。此时,朝中的宰相只剩下一个柳浑。德宗意识到,值此会盟失败、上下离心的艰难时刻,朝廷太需要一个有资历、有经验、有智慧、有魄力的宰相来掌舵了。

放眼天下,有谁能当此重任?

当然是李泌。

贞元三年六月,时任陕虢观察使的李泌被德宗征召回朝,旋即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对于此次任命,李泌并未推辞,这一点着实让德宗甚感欣慰,同时也让满朝文武很有些意外——这个四朝元老兼三朝帝师,曾经在肃宗和代宗时代数次坚拒宰相职位,这次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呢?

答案很简单——德宗朝廷有麻烦了!

此时的德宗朝廷正面临一个巨大的潜在危险,要是李泌再不出手化解,帝国很可能又会爆发一场类似于建中年间的诸藩之乱。

因为,曾经在军队中享有极高威望的李晟和马燧,此时与德宗的关系正日益紧张。尽管他们都已被剥夺了兵权,但是为数众多的旧部对他们的拥戴之心仍然存在,更重要的是——德宗李适对他们的猜忌之心仍然存在。

换句话说,面对李晟和马燧这两个平叛功臣,德宗常常有一种“尾大不掉”之忧;而面对德宗的百般猜忌,李晟和马燧则常常有一种“功高不赏”之惧。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就叫麻秆打狼两头怕!

如果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谁敢保证李晟和马燧不会迫于无奈、铤而走险呢?谁又敢保证他们不会步李怀光之后尘呢?

要想化解皇帝与功臣之间的紧张关系,避免灾难性的后果,李泌就必须以宰相的身份上场斡旋。

李泌知道,自己责无旁贷。

李泌:一身系天下安危

李晟自从回朝担任太尉之后,可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活得比谁都小心。但是,他不惹麻烦,麻烦却还是要来惹他。

贞元三年夏天,长安坊间忽然传出谣言,说李晟的宅子中有一座大安园,大安园里有一座大安亭,大安亭四周有一片茂密的竹林,而李晟就在这片竹林里面藏着一支伏兵,打算一有机会就发动兵变。

面对造谣者如此惊人的想象力,李晟实在是哭笑不得。很快,他就把大安亭周围的竹林砍了个精光,连只老鼠都藏不住。

可问题在于,世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的。即便李晟砍掉了竹林,别有用心的人依然可以散布其他谣言,比如说——你李晟的宅子那么大、房子那么多,难道不会在每个房间里都藏上几个士兵?

要是再碰上这样的谣言,李晟该怎么办?

莫非他要把家里的房子全都拆了,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为了终止别有用心之人的无穷想象,李泌在拜相的几天后,就跟李晟和马燧一同入宫去见德宗。李泌直言不讳地对德宗说:“陛下既然让我当这个宰相,我今天就跟陛下作个约定,可以吗?”

德宗说当然可以。

李泌说:“希望陛下不要加害功臣!臣蒙受陛下厚恩,才敢放胆直言。李晟和马燧有大功于国,却有人不断散布谣言,虽然陛下一定不会信,但我今天仍要当着他们的面提出来,为的是让他们不再疑惧。假如陛下有朝一日容不下他们二人,恐怕宿卫禁军和四方将帅都会扼腕愤怒、恐惧难安,那么朝野之乱就随时可能发生。身为人臣,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是最重要的,官位倒在其次。臣在灵武的时候,什么官都没有,可宰相和将帅却都听命于臣。而陛下当初加授李怀光太尉之职,反而引起他的恐惧猜疑,最终引发了叛乱。这些都是陛下亲眼看到的。而今,李晟和马燧无论财产还是官位都已臻于极致,只要陛下坦诚相待,让他们感到身家性命均无可忧,他们必然会全心全意效忠社稷。倘若国家有难,就让他们挂帅出征;一旦天下太平,就命他们入朝参奉。如此一来,君臣之间便能和睦安宁。所以,臣希望陛下不要因两位大臣功高业伟就有所猜忌,而两位大臣也不要因为自己地位太高而心怀疑虑,则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听完这一席话,德宗李适诚恳地表示接受。

李晟和马燧也当场泣下,起身拜谢。

当初,李怀光之所以对国家和个人前途丧失了信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朝堂上有一个卢杞那样的宰相。而今天,李晟和马燧之所以没有成为李怀光第二,很大程度上则要归功于李泌这样的宰相。

自从李泌与德宗达成上述约定后,德宗和李晟、马燧的紧张关系就大为缓解了。

在后来的几年中,君臣之间基本上相安无事,李晟和马燧也总算保住了晚节,安然度过了富贵太平的晚年。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李晟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德宗为之辍朝五日,谥号“忠武”;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马燧去世,享年七十岁,德宗为之辍朝四日,谥号“庄武”。

贞元三年八月,李泌刚刚化解了德宗与功臣之间的信任危机,一场新的危机就接踵而至了——德宗准备废黜太子李诵,另立舒王李谊。

太子李诵犯了什么错,居然要被废掉?

他没有犯错,犯错的人是他的丈母娘——郜国大长公主(肃宗之女)。

丈母娘犯错,却要女婿买单,这是什么道理?

没道理。可是郜国大长公主犯的错实在太令人愤怒、太不可原谅,所以德宗李适自然就迁怒到了太子李诵身上。

那么,郜国大长公主到底犯了什么错,以至天子如此震怒呢?

首先,这位公主 人老心不老,存在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说难听点,就是偷男人了。

有唐一朝,胡风兴盛、观念开放,无论男女,在性观念上都很前卫,尤其是皇室贵族,在法定夫妻之外偶尔偷一偷腥,也算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可问题是,太子的这位丈母娘胃口太好,别人不过就是偷一两个,她却偷了一堆!

更糟糕的是,她要是偷一些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影响倒也不至于太坏,可老公主的品位比较高,偷的居然都是朝廷命官,光职务和姓名数得着的就有这么些个: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县令韦恪,等等。

一群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青年官员,成天出入公主宅邸,专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这个社会影响实在是太坏了!

既然郜国公主偷的都是朝廷命官,人们仔细一想,就发现不仅是生活作风问题了,而是有从事权色交易、腐蚀国家干部的嫌疑。要知道,这些官员家里都有贤妻美妾,凭什么来伺候你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说白了,还不就因为你身份特殊、手眼通天,人家想通过性贿赂换取仕途上的好处吗?

换句话说,如果是普通的贵族妇女,老百姓顶多把你的绯闻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而已,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你郜国大长公主毕竟是天子的姑母兼亲家,不仅做什么事都容易被人上纲上线,而且肯定会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由于天子李适对这个姑母兼亲家一直恩礼甚厚,别的皇亲国戚早就眼红死了,一直想抓她的小辫子。现在可好,郜国公主居然为老不尊,跟一帮家有妻室的朝廷命官勾搭成奸,严重败坏社会风气和朝廷纲纪,这不是往皇室和天子的脸上抹黑吗?大伙还能饶得了你?

为了一举扳倒郜国公主,皇亲国戚们不仅针对她的私生活问题整了一份黑材料,还派遣耳目打入公主府邸,千方百计搜集其他罪证,于是很快就抓住了一个比作风问题严重百倍的问题——厌胜。

这回,郜国大长公主死定了!

所谓厌胜,也称巫蛊,说穿了就是诅咒。通常是针对比自己年长或位尊的人,刻一个人形木头或把形象画在纸上,一天到晚画圈圈诅咒这个人,直到将其咒死为止。

郜国公主搞厌胜,对象会是什么人呢?她父亲肃宗早死了,所以“年长”这一项可以排除,剩下的,就是比她“位尊”的人物了。

那么,被公主诅咒的这位尊贵人物会是谁呢?

傻瓜也知道,就是当今天子李适。

郜国公主为什么要诅咒天子?

很简单,天子一死,太子就继位为帝,到那时候,郜国公主就是皇帝的丈母娘了,不就更能为所欲为了吗?别说找一堆情夫,就是一天换一个,估计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就这样,皇亲国戚们抓住郜国公主“性交易”和“搞厌胜”这两项罪名,立刻联名上表,向德宗告了御状。

德宗见表,不禁勃然大怒。

“妖妄莫甚于巫蛊,罪恶莫逾于奸乱!”(《全唐文》卷五十四《郜国大长公主别馆安置敕》)郜国公主一下就犯了两大死罪,岂能轻易饶恕!

德宗第一时间就把郜国公主抓到皇宫里面软禁了,而且把太子叫到跟前,不分青红皂白地臭骂了一通。

太子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

本来,老丈母娘偷男人,根本不关他什么事,可要是被定性为“权色交易”,那就关他的事了——毕竟老公主手里没权,想要跟那些年轻帅哥搞交易,当然要让太子在官场上给这些人开绿灯了。

此外,丈母娘搞厌胜,虽然太子主观上并不知情,可这件事客观上却能帮太子早日夺取大位,这当然就触痛德宗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了,而且也把太子逼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地步。

太子李诵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了,只好主动提出跟太子妃萧氏离婚,从此跟这对倒霉的母女划清界限。然而,德宗对太子的这个表态却远远不满意。他现在心里最强烈的一个念头就是——把这小子废了!

当然,废立太子是社稷大事,所以德宗不能说废就废,必须跟宰相李泌商量。

德宗把李泌找来,把事情跟他说了,然后说:“舒王现在已经长大了,孝顺友爱,温良仁厚,朕打算立他为太子。”

李泌大为惊愕:“何至于是!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德宗共有十一子,但只有李诵是嫡子),怎么可以一旦疑之,就废子立侄呢?这太欠考虑了!”

德宗一听“废子立侄”这四个字,顿时恼羞成怒:“放肆!你为何离间我们父子?谁告诉你舒王是朕的侄儿?”

“陛下息怒。”李泌不慌不忙地说,“是陛下您亲口告诉臣的。大历初年,陛下有一天曾对臣说:‘今日得数子。’臣问您怎么回事,您说:‘我弟弟李邈早逝,皇上让我抚养他那几个孩子。’陛下,您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疑忌,更何况是侄子?舒王虽然仁孝,但若是立他,从现在开始陛下只有自己努力,恐怕不能指望他的孝顺了!”

李泌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他的意思很明显:倘若皇上您猜忌刻薄的性格不加收敛,再孝顺的太子迟早也会被您废掉!

当臣子的敢这么跟皇帝说话,可以称得上是犯上忤逆了。然而李泌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眼前根本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人。

德宗这次没有翻脸,而是阴森森地盯着李泌,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不爱惜你的家族么?”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李泌平静地说:“臣正因为爱惜自己的家族,才不敢不尽言。倘若臣畏惧陛下的盛怒而屈从,陛下明天一后悔,肯定会怪臣说:‘我让你独任宰相(此时柳浑已罢相),你却不力谏,以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但要杀你,还要杀你的儿子!’臣老了,衰躯残年死不足惜,只怕臣的儿子蒙冤而死,让臣的侄儿继承香火,不知臣在九泉之下能否得享祭祀!”

说完,李泌情不自禁,泫然泣下。

李泌最后这一句,实际上还是拐着弯儿在劝谏。德宗当然听懂了。他凄然长叹,眼中也是泪光闪烁。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问:“事已如此,朕该当如何?”

“此乃社稷大事,希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臣本以为陛下圣德广大,没想到陛下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信任。臣今日斗胆直言,不敢有丝毫避讳。自古以来,未有父子相猜而不亡国覆家者。陛下可曾记得,肃宗灵武时期,建宁王李倓(肃宗第三子)因何被诛?”

德宗怅然道:“建宁叔实在是冤枉,只怪肃宗性情太过急躁,而且谗毁者的阴谋也太歹毒了!”

李泌诚恳地说:“臣当初就是因为建宁王的缘故,坚决辞让宰相职位,并发誓不再侍奉天子左右,不幸今天又做了陛下的宰相,又碰见这样的事情。臣在灵武时期,承受肃宗的恩宠和信任最深,却不敢对建宁之冤提半个字,直到临走之前,才敢向肃宗谈起,肃宗也因之悔恨泣下。自建宁王冤死后,先帝(代宗)常怀危惧,臣曾向肃宗言及章怀太子(李贤)的《黄瓜台辞》,让肃宗借此警醒,以防奸人构害先帝。”

“这些事朕当然知道。”此时德宗的脸色已舒展许多,“你这些话固然有道理,可贞观、开元之世皆有更易太子之事,为何国家不亡?”

“贞观之世,太子承乾多次监国,大臣依附者众多,且东宫甲士的数量也很庞大,承乾遂与当时的宰相侯君集联手谋反。事发后,太宗命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一同审讯,发现证据确凿,犯罪事实俱在,然后才召集百官讨论处置的办法。当时有人说:‘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采纳了这个建议,最后只把承乾废为庶人,保住了他的性命,同时还废黜了有夺嫡之心的魏王李泰。由此可见,太宗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是极为审慎的。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是肃宗性急才导致建宁枉死,臣倍感庆幸,希望陛下切记前车之鉴,静思三日,定能发现太子并无过错。即便真有谋反迹象,也当召集二十位深明义理的大臣,和臣一起审理,假如罪行属实,也希望陛下遵照太宗的做法,对太子废而不杀,同时把舒王一并废黜,另立太子之子为储君,则百代之后,君临天下者依然是陛下的子孙。”

德宗听着,不由陷入了沉思。

李泌知道天子已经听进去了,接着说:“至于开元年间的废立事件,纯属武惠妃一手陷害,海内同感义愤,皆为太子李瑛三兄弟鸣冤。此事百代之下犹当引以为戒,岂可效法!此外,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此院就在陛下寝殿之侧,太子从未接触外人,也很少介入外面的事务,怎么可能有不轨之心?更何况,岳母有罪,岂能随便牵连到女婿身上?臣愿以阖家性命担保,太子必定没有参与任何阴谋。今日,倘若陛下商议的对象不是微臣,而是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之流,恐怕他们早就跑到舒王那里邀取定策之功了!”

德宗沉默良久,说:“这只是朕的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为何要如此力争?”

李泌正色道:“天子以四海为家,家事即为国事。臣如今独任宰相,四海之内,一事处理不当,臣便须承担罪责。何况眼下太子蒙冤遇险,臣若坐视,其罪大矣!”

德宗再也无话可说,只好妥协:“为了你这番话,朕就等到明天再决断吧。”

李泌立刻跪地叩首,哽咽着说:“臣知道,陛下与太子父慈子孝,必定会和好如初!但臣还有一言,陛下回宫后,当独自思量,不要把想法透露给左右侍从,否则一定有人去向舒王邀功,

如此太子必危!”

德宗颔首:“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泌虽然成功说服了德宗,但他毫无欣喜之情。出宫回家后,他不无悲凉地对子弟说:“我本来不想追求富贵,怎奈命与愿违,恐怕迟早要牵连你们啊!”

太子李诵得知李泌为他冒死进谏,赶紧派人去致谢,说:“如果事情实在无法挽救,我打算服毒自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李泌道:“目前来看,绝不用走到这步。只要殿下谨言慎行,仍旧保持孝顺之心,事情当无可虑。唯一值得担忧的是——万一我不能见容于皇上,事情就不好说了。”

次日,德宗按照李泌的建议,关起门来冷静思考了一天,终于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下大错。第二天,德宗迫不及待地在延英殿单独召见李泌,涕泗横流地拍着他的肩背说:“要不是你恳切进言,朕今日后悔无及!诚如贤卿所言,太子仁孝,实无罪错。从今往后,无论军国大事还是朕的家事,在做决定之前,都要与卿细细谋议。”

李泌当即俯身拜贺,说:“陛下圣明,察太子无罪,臣报国之愿已毕。前日因惊恐过度,臣心魂散逸,已不宜为陛下所用,臣请求告老还乡。”

德宗愕然,连连摆手说:“朕父子因你而得保全,正想告谕子孙,让你的后人世世代代得享荣华富贵,以报贤卿大德。你今日何出此言?朕断断不允!”

贞元三年八月十四,郜国大长公主的案子有了结果:彭州司马李万因同宗淫乱之罪被乱棍打死,太子詹事李升等人以及公主的五个儿子全部被流放岭南和边地,郜国公主本人被长期软禁于别馆,太子夫妇则安然无恙。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就此消弭,逃过一劫的太子李诵对李泌感激涕零。

在历史上,总有这么一些时候,也总有这么一两个人,的确是当得起“一身系天下安危”这句话的。

李泌就是这样的人。

无论是李晟、马燧还是太子李诵,显然都要感谢李泌,而大唐天子李适和他的臣民们更要感谢李泌。假如没有他,德宗朝廷必定要面临更多的纷争,李唐天下也必定要遭逢更多的祸乱!

消除了内部的种种不安定因素后,李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全力对付外部的敌人了。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帝国最严重的外患,当非吐蕃莫属。

李泌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想对吐蕃发动一场劳师伤财的战争,而是试图不用一兵一卒就把这个凶悍的敌人摆平。用李泌的原话来说就是——“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资治通鉴》卷二三二)

李泌做得到吗?

围堵吐蕃的战略

贞元三年八月末,吐蕃宰相尚结赞集结重兵,并联合羌族和吐谷浑部落的军队,大举入侵陇州(今陕西陇县)。据战报说,吐蕃的联合兵团“连营数十里”,兵力不可胜数。

京师震恐。

九月初五,德宗慌忙派遣大将石季章、唐良臣分别率部进驻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和百里城(今甘肃灵台县西)。

九月初七,吐蕃军大掠汧阳(今陕西千阳县)、吴山(今陕西宝鸡县西)、华亭(今甘肃华亭县),把当地的老弱百姓屠杀大半,剩下的要么挖去双目,要么砍断双手,让他们自生自灭,然后掳掠青壮年一万多人,准备押到安华峡(今甘肃清水县西)一带,配发给羌人和吐谷浑部落当奴隶。

为了炫耀兵威、震慑唐朝军民,吐蕃将领十分嚣张地对所有俘虏说:“准许你们面朝东方,哭辞乡国!”

一万多人齐声恸哭,可以想见那情景是何等惨痛和凄凉。很多人不甘受辱,纷纷跳崖自杀,前后伤亡者共计一千多人。

吐蕃主力押着俘虏满意而归后,还有一支余部胃口尚未被填满,又折回来攻击陇州。当地刺史韩清沔会同神策军将领苏太平,趁夜袭击吐蕃军营,终于将这伙贪得无厌的强盗打了回去。

吐蕃人年年这么烧杀掳掠,而且动不动就深入关中、威胁长安,实在是令唐朝君臣和百姓不堪忍受。

李泌认为,必须有一个从根本上打击吐蕃人的办法,让唐朝彻底摆脱这种消极防守、被动挨打的局面。

如上所述,李泌的办法是“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具体而言,就是通过一系列外交手段,跟回纥、南诏、大食、天竺等国家缔结同盟,充分利用这些国家跟吐蕃之间固有的争端,促使它们把矛头调转过来对准吐蕃人,让吐蕃陷入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逐步削弱它的实力,最终让它彻底消停!

当然,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需要高明的外交手腕和切实有效的行动,同时也需要耐心和时间。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实现这个计划,最大的障碍其实并非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说白了,最大的障碍就是德宗本人。

因为德宗和回纥有宿怨。

李泌很清楚,要和南诏、大食、天竺这些国家结盟,德宗肯定都没意见。唯独回纥,是李适心中不可碰触的一块伤疤。要跟回纥人结盟,就无异于把这块伤疤狠狠揭开……

所以,这件事很难。

但是再难,李泌也必须去做。

事实上,从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起,李泌就已经在考虑跟回纥结盟的事情了。有一次,德宗和李泌讨论边境部队屯田的问题,李泌就故意露出口风,说他有一个削弱吐蕃的计划,德宗连连追问,李泌却始终避而不答,因为时机不到,李泌不能贸然开口。

贞元三年秋,也就是吐蕃最近一次入寇的不久后,机会终于来了——现任回纥可汗合骨咄禄屡屡遣使入唐,要求与唐朝和亲。

可想而知,德宗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巧这个时候,边防部队的一些将领纷纷上奏,说军队缺少马匹,要求朝廷拨给,可朝廷囊中羞涩,根本满足不了军队的需求。李泌顺势对德宗说:“陛下如果能用臣的计策,数年之后,马匹的价格必然会掉到现在的十分之一,到时候军队就不愁缺马了。”

德宗忙问他什么计策。

李泌说:“陛下要保证开诚布公,并且愿意为了帝国和百姓委屈自己,一切都从社稷大计出发,臣才能说这个计划。”

德宗面露不悦:“你尽管说,不必疑心。”

至此,李泌才和盘托出了他的计划:“希望陛下能够北和回纥,南通云南(南诏),西结大食、天竺,如此一来,不仅能使吐蕃陷入困境,马匹也很容易得到。”

不出所料,德宗一听脸就黑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其他三个国家,照你的话去办。至于回纥,绝对不行!”

李泌:“臣早知道陛下会作此反应,所以一直不敢提出来。但是为了挽救帝国的危局,回纥反而应该优先考虑,其他国家可以暂缓。”

德宗:“只有这个回纥,提都别提!”

李泌:“臣身为宰相,所说的话陛下可以不听,但不能不让臣说。”

德宗急了:“你什么话朕都可以听,唯独跟回纥结盟的事,只能留给子孙后代去考虑,只要朕活着,这事想都别想!”

李泌:“莫不是当年的陕州之耻,让陛下难以释怀?”

德宗:“对!韦少华他们因为朕的缘故受辱而死,朕岂能忘记?只可惜国家多难,没有机会报仇,但绝不能与回纥和解。这事到此为止,你别再说了!”

如果是别人,这时候必定会知难而退,但是李泌绝不会退。除非德宗砍了他的脑袋,或者罢了他的职位,否则别想让他住口。

李泌接着说:“害韦少华的人是登里可汗,而登里可汗就是被现任可汗合骨咄禄杀的,可见合骨咄禄替陛下报了仇,有功于陛下,理应接受封赏,怎么会和陛下有仇呢?”

德宗再次变色:“照你这么说,与回纥和解就是对的,朕肯定就是错的了?”

李泌:“臣为了社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苟且偷安、一味迎合,有何面目去见肃宗、代宗的在天之灵!”

德宗盯着李泌的脸看了很久,最后软了下来,勉强说了一句:“容朕徐思之(你让朕好好想想吧)。”

李泌当然知道,所谓“容朕徐思之”只是德宗的搪塞之词,如果李泌从此不再坚持,就等于自动放弃这个计划了。

李泌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接下来的日子,李泌一连十五次跟德宗提起这件事,却被否决了十五次。最后,李泌只好使出撒手锏,再次向德宗提出辞职。

德宗万般无奈,说:“朕不是拒谏,而是要和你讲道理,你何必动不动就要走人呢?”

李泌:“陛下愿意跟臣讲道理,诚乃天下之福!”

德宗:“朕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对不起韦少华他们。”

很显然,这是在找借口。李泌当然不会让这个借口成立。他说:“依臣看来,是韦少华他们对不起陛下,不是陛下对不起他们。”

德宗愣了:“怎么说?”

李泌:“当初,登里可汗还是王子(名为叶护)的时候,率部助我朝征讨安庆绪,肃宗只不过让臣在元帅府宴请而已,先帝(代宗)根本不出面。后来叶护几次邀请臣到他的军营做客,肃宗始终没有同意。直到回纥大军即将出征,先帝才跟他见面。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回纥人如同豺狼,举兵深入中国腹地,我们不得不防。陛下在陕州之时,年纪尚轻,韦少华他们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竟让皇室嫡长子贸然进入回纥军营,而事先又没有和他们协商双方会晤时的礼仪,因此才让回纥人有了放肆逞凶的借口,这难道不是韦少华他们对不起陛下吗?纵然身死,也抵不过他们的失职之罪。”

德宗语塞,脸上的表情既无奈又尴尬。

李泌看在眼里,接着说:“当年克复长安时,叶护王子在香积寺大捷中立下大功,打算趁势劫掠长安,是先帝跪在他马前阻止,叶护才不敢纵兵入城。可见,受一时之屈辱而得以保全百姓,是完全值得的。后来叶护继位为登里可汗,再次举全国之兵南下,帮我朝平定祸乱,自然是趾高气扬、意态骄矜,所以才敢要求陛下向他行拜舞之礼,所幸陛下天资神武,不肯屈服。当时的情景,臣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登里可汗强行把陛下留在军营,名为聚宴,实则软禁,只要十天,朝野必定震恐!所幸陛下天威所在,豺狼之辈才不敢过于放肆。随后,可汗之母斥退左右,亲自将一件貂裘披在陛下身上,并恭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若将您的遭遇和先帝在香积寺的遭遇放在一起看,是谁受的屈辱更大呢?依陛下看来,是宁可忍受一时屈辱保全百姓呢?还是绝不忍受一己之辱,任由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呢?”

德宗彻底无语了。

在这个口吐莲花、辩才无碍的四朝元老面前,德宗觉得自己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

当时,李晟和马燧也在场。德宗愣了片刻,转过头去问他们:“朕素来厌恶回纥,但是听到香积寺的事情,也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你们二位认为如何?”

李晟和马燧对视一眼,又瞥了一眼李泌,小心翼翼地说:“如果真的像李泌说的那样,回纥似乎可以原谅。”

德宗一声长叹:“你们都不站在朕这边,朕还能怎么办?”

李泌知道德宗已经妥协了。不过,为了不让皇帝太没面子,李泌赶紧把过错推给以前的宰相,说:“臣以为,回纥并不可恨,历来的宰相才可恨!譬如吐蕃,趁我国有难,出兵占据河西、陇右(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数千里之地,又悍然入寇京城,导致先帝蒙尘、銮驾播迁,此乃百代必报之仇!而过去的宰相不为陛下分析这些事情,却一味要跟吐蕃结盟,殊为可恨!”

德宗:“朕和回纥结怨已久,之前刚刚遭遇吐蕃劫盟,其后又屡屡拒绝回纥和亲之请,现在主动提出和解,就不怕被他们拒绝,并且笑话我们吗?”

李泌胸有成竹:“绝对不会。臣可以马上写信给回纥可汗,告诉他若想和亲,必须答应五个条件:一、向陛下称臣;二、向陛下称子;三、每次派来的使团,不得超过二百人;四、每次用马匹与我朝互市,不得超过一千匹;五、不得以任何理由挟持汉人出塞。如果回纥可汗这五条全部答应,陛下才许以和亲。如此一来,我朝声望必可威震北荒、震慑吐蕃,足以使陛下一平胸中块垒。”

要让一贯骄横的回纥人称臣称子,德宗还是觉得没什么把握:“自从至德年间以来,我们与回纥一直以兄弟之国相称,如今一旦让他们称臣,他们肯吗?”

李泌说:“他们早就想与我国和亲,而且臣与他们的可汗、国相向来关系不错,如果一封信谈不妥,不过是再写一封而已。”

至此,德宗没有任何话好说了,答应让李泌着手和亲之事。李泌立刻发信,没多久,回纥便遣使上表,不但称臣称子,而且五个条件全部答应。德宗大喜过望,对李泌说:“回纥人为何对你敬畏如此?”李泌一听,赶紧把高帽给德宗戴上:“这都是因为陛下英明,臣有什么力量!”(《资治通鉴》卷二三三:“此乃陛下威灵,臣何力焉!”)

德宗问:“回纥既已和解,接下来,该如何结交南诏、大食和天竺?”

李泌答:“跟回纥和解之后,吐蕃就不敢轻易犯边了。第二步,就是要招抚南诏。自汉朝以来,南诏一直臣属于中国。天宝末年,杨国忠政策失当,引起叛乱,南诏才投靠了吐蕃,可是吐蕃的赋税和劳役太重,南诏没有一日不想重为大唐的藩属国。陛下一旦将其招抚,便能切断吐蕃之右臂。此外就是大食,这个国家在西域的势力最强,其疆域东起葱岭(帕米尔高原),西至大海(地中海),国土近乎半个天下,但它和天竺历来仰慕中国,却世代与吐蕃为仇,臣自有办法同它们结盟。”

贞元三年九月中旬,德宗命人送回纥使者回国,同时承诺将咸安公主(德宗之女)嫁给回纥的合骨咄禄可汗,以结两国的秦晋之好。

从这一刻开始,李泌“联合四国、打击吐蕃”的战略终于拉开了序幕。吐蕃的噩运就此降临。

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十月,回纥合骨咄禄可汗派他妹妹骨咄禄毗伽公主、回纥国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共计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长安,迎娶咸安公主。合骨咄禄可汗在给德宗的上疏中,用极为谦卑的语气说:“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资治通鉴》卷二三三)

随后,合骨咄禄可汗又驱逐了吐蕃使节,宣布与其断交。

为了表示自己亲附唐朝的诚意,并且希望两国关系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合骨咄禄可汗还征得德宗的同意,把国名由“回纥”改成了“回鹘”。

后来的数年间,虽然吐蕃并未停止对唐朝的入侵,但有了回鹘的掣肘,其攻击势头已迅速减缓。同时,南诏也在唐朝的不断策反下,逐渐与吐蕃貌合神离,“归唐之志益坚”,最终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五月遣使上表,正式归唐。

此后的吐蕃,在北方与回鹘不断交战,死伤惨重,在南面又受到南诏和唐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威胁和牵制,其军事力量大为削弱。贞元十年(公元794年)正月,南诏国王异牟寻亲率大军攻入吐蕃,大破吐蕃军于神川(今云南丽江县境),并乘胜进军,连拔十六城,俘虏吐蕃亲王五人、军队十余万人。

吐蕃从此一蹶不振,国力日衰,自顾尚且不暇,更无余力大规模入侵唐朝了。后来的吐蕃即便偶尔在边境上还有些小动作,但均被西川节度使韦皋一一击退,再也无法对唐朝构成实质上的威胁。

事实证明,从李泌提出围堵吐蕃的战略后,曾经不可一世的吐蕃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衰弱了。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李泌本人却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个成功的结果。

早在贞元五年(公元789年)三月,历仕玄、肃、代、德四朝,并为肃、德两朝做出过杰出贡献的李泌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八岁。

综观李泌的一生,堪称中国几千年政坛上罕见的传奇人物。

七岁时,李泌便以早慧的才华受到唐玄宗的召见和赏识,并与时任宰相张九龄结成忘年之交;二十出头,李泌奉诏进入翰林院,侍奉东宫,与太子李亨交厚,旋即遭杨国忠排挤,归隐山中;肃宗灵武时期,李泌出山全力辅佐,成为朝野瞩目的“布衣宰相”,在肃宗朝廷克复两京的过程中厥功至伟,却遭到权宦李辅国排挤,索性功成身退,归隐衡山;代宗即位后,潜心修道的李泌再次被召入朝,就任翰林学士,并被代宗强迫娶妻食肉,未久又遭权相元载排挤,第三次离朝;数年后元载被诛,李泌回朝,但没过多久,又不被当时宰相常衮所容,再一次被贬谪出朝;建中四年,李泌应德宗之召第五次入朝,但一直到贞元三年,这个六十六岁的四朝元老才最终答应德宗,出任大唐帝国的宰相。

李泌一生,四落四起,仕途多蹇,但始终不慕荣利,恬然自处,得亦不喜,失亦不忧。他最后担任宰相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八个月,却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多方面,为德宗朝廷作出了一系列贡献,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贞元年间帝国总体形势的和平与稳定,足以称得上是有唐一朝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也是功绩最著的宰相之一!然而,李泌在后世享有的声誉,跟他的历史功绩却完全不成正比。时至今日,很多人说起唐朝名相,一般就是“房谋杜断”,再来就是“姚崇宋璟”,顶多外加一个狄仁杰,至于李泌嘛,对不起,不认识。

这又是为什么呢?

翻检史籍,我们找到了这样的答案——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泌有谋略而好谈神仙诡诞,故为世所轻。”《旧唐书·李泌传》的说法与之大同小异:“泌颇有谠直之风,而谈神仙诡道……故为代所轻,虽诡道求容,不为时君所重。”《新唐书·李泌传》虽然也承认“两京复,泌谋居多”,并称李泌“出入中禁,事四君,数为权幸所疾,常以智免”,但同时还是强调,“(李泌)常持黄老鬼神说,故为人所讥切”。

说白了,李泌之所以不受当时的士大夫尊重,在后世又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并不是因为他才识不够、品德不好、能力不强、智慧不高、贡献不大,而仅仅是因为他个人的宗教信仰跟儒家正统的意识形态太不合拍,在立身处世方面显得太过另类了!

答案其实就这么简单。

在官场上,一个人要想混得好、吃得开,最重要的东西往往不是才识、品德、能力、智慧和贡献,而是看你能不能跟同僚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如果你跟李泌一样,人家喜欢吃肉可你偏偏茹素,人家臭味相投就你孤芳自赏,那不管你工作再卖力,成绩再突出,也没人说你的好。不但不说你好,还要在生前排挤你,在死后埋汰你!谁叫你老是自命清高、独来独往呢?谁叫你不和“群众”打成一片呢?

所以,李泌活的时候仕途多蹇,死了以后千年寂寞,实在也是情理中事。

正所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不过,话说回来,后世给不给李泌公正的评价,李泌肯定是不会稀罕的。理由很简单——一个把荣华富贵视若浮云、对功名利禄弃如敝屣的人,要什么死后的名声呢?

还是杜甫说得好:“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古罗马的哲人皇帝马可·奥勒留也说过:“每个人生存的时间都是短暂的,最长久的死后名声也是短暂的,甚至这名声也只是被可怜的一代代后人所持续,这些人也将很快死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更不必说早已死去的人了。”

总之,一个人来到世上,凭良心做人,凭良知做事,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放手时就放手,有所为亦有所不为,最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就够了。

是的,这就够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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