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日娜把走出长城后的一天经历和刚刚遭遇瓦剌残兵的经过讲了。
“你们来的及时。”乌日娜又说，“这伙强贼是准噶尔部首领哈剌忽剌手下的残兵，在草原他们就横行霸道。你们不来，我和孩子也就不存在了。”说完，悲情满面，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两转。
孙捷道：“咱们有缘，也算三聚会了。”
孙成也安慰了乌日娜。他上前解开襁褓的盖头，看了一眼孩子，心生无限的感慨。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家人。用低沉的口气说：“是我们没有尽心保护你，叫你受苦了。不过你现在已经算安然无恙了，可以再上回家路了。”
孙捷插言道：“是啊，你有家可归了，我二哥却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孙泽道：“有一点一样，你们都是天下的苦命人，吃尽悲苦，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子孙后代。”
乌日娜也问孙成道：“我们上回大同分别，没来得及问，原来你也被贬了。怎么会这般悲惨。你逃亡了，为何又在此，是复职了吗？”
“怎么可能，我二哥……”
孙捷把朝廷派人追杀，孙成逃难回家一场，连儿子都没见一面，最后一家人走散了的经过说了一遍。
“直到现在还不知我二哥一家人现在何处呢。”
乌日娜忽然领悟到了孙成此时最想见到孩子的心情，她把怀中的孩子托了起来，“我们的命运一样，你三次救了草原的孩子，可是你却失散了自己的娃。你的娃盼望父亲，这孩子也要见到家人。我站在草原望漠北，你身在长城外，心里想的也一定是孩子。你想见到娃，这就是你的娃，不管他在中原，还是回到漠北，都会把你的心，把你的希望带给大草原，让克鲁伦河源源流淌着一个蒙古孩子对中原一个英雄般的父亲的情谊。不管将来你在哪里，只要看见了我们草原飞来的雄鹰，那就是哈不图的子孙和我们草原人对你的敬意，对善良的中原人的敬意。”
“说的太好了。”孙捷道，“大姐，你把一个孩子竟然说的如此情真意切，太有诗情画意了。”他凑到乌日娜身边，看了一眼孩子，回头喊道：“二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像你的娃。拿大姐的话说，这是小英雄，果然不会忘了你这大英雄。这要是我，就把这孩子给留下了。”
孙泽道：“三弟莫说笑了，你把人家给留下算什么。你总如此说，别给人家吓着。”
乌日娜笑道：“你们尽情地说吧，能给你们带来一些欢乐，那也是我的欢乐。”乌日娜看了看孙捷，又笑道：“就凭老弟你，能把草原的小雄鹰变成你们中原的小英雄，我就把这娃留给你了。”
孙泽冲孙捷道：“看看，你跟你大姐开玩笑，根本不是对手。”
孙捷也笑道：“大姐姐真要这么慷慨，岂不是把我当成女人用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酒肉来伺候你们的小王爷。”
“你怎么又说胡话了。”孙泽道，“孩子能用酒肉伺候吗？真把小雄鹰给了你，你能把他变成趴窝鸡。人家草原有牛奶、羊奶和马奶，你有什么？你说出酒肉的话来，不用说别人，在我这你都交代不过去。”
孙成看过小王子，对乌日娜说：“看你待小王子如此忠心，你家主人对你这个仆人也一定很好。”
“仆人永远是仆人。”乌日娜应道，“他们对仆人怎样不好，仆人也要尽心维护主人。因为我心中的主人就是草原。”
孙成对孙泽道：“你们听听，蒙古人的忠诚、义气和情感，真令人敬佩。这才是真正的蒙古人，外表强悍，内心也有文明。”
乌日娜道：“我们蒙古人信奉萨满教。也与你们的道教和佛教一样，讲缘分。我们这一世有缘，再转世还能相见，这一世我不能报答孙少爷和各位的恩德，下一世我一定投身中原，来报答各位。”她低头看了看孩子，又说道：“这孩子将是草原的一方主宰，孙少爷的儿子，我没有见到，假如这一世见不到了，下一世我也要看看你的娃，他一定是个小英雄。”
孙成微微一笑，脸上带着苦涩的表情说：“别说下一世了，现在我都不知上哪找他去呢。”
“天下的英雄，神会保佑的。我们既然有这样的缘分，我会为你祈祷。”
众人正说着，孩子在襁褓中哭了起来，乌日娜急忙抱起孩子，“饿了饿了饿了。谢天谢地，我的小主人，你又一次死里逃生，就尽情地哭吧。”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皮囊，孙成闻着一股奶香，笑道：“该给孩子喂奶了，我们也准备饭食，今天晚了，就在这小村住一夜，有事明天再议。”当下，诸事安排妥当，各自休息。
第二天天刚亮，孙成催促吃了饭，留下大部队，只带十几人，要送乌日娜一程。乌日娜嘴上谢绝，心里高兴。孙成给乌日娜换了一匹好马，带了些银两，乌日娜谢道：“有各位的善心，我一定能顺利北去，即使有大漠的匪，草原的狼，我也会把小王子送归他的王府上。”
一行人上马提缰，离开了小村庄。
马队奔向草原，上了一道丘坡，即将分手，众人缓慢前行，举目北望，无边的大草原尽收眼底。
孙成对孙泽和孙捷说：“我们这一去，真向大草原了。”
孙捷问：“这回咱算不算叛逃？”
孙泽说：“这不算，咱们还要回去呢，再说咱们也不和朝廷对抗。”
孙成道：“就是不回去，你有仙缘，可以在草原修仙。”
“二弟又说笑了，修仙人和出家人一样，脚下走过的是无疆无域，更无禁界。只是草原上是萨满教，我来修仙便是多余，再说也没有修仙的好地方。”
孙捷道：“大哥，你有常山王保佑，隐居修仙最好。军营里都能修来何须好地
方。就是你出家也不算难事，二哥要是出家，正应了道人秀山的话了，他就说将来二哥要和他一样。 ”
“说远了，叫人家见笑了。”孙泽打住了话题，看了看乌日娜。
乌日娜道：“你们不用回避。其实我这次来，要不是带回主人家的孩子，我都想过就地出家，专心修炼。”
孙成道：“这我信，比如你对这孩子就如此执着，尽管那不是你的孩子。”
“孩子都是最仁善的，保护了他就是保护了天使。如果大漠王族的孩子，草原所有部落的孩子，都在中原这样仁善的环境里长大，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征伐和杀戮了。”
孙成听乌日娜说出了这番话，也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你们萨满教也有么？”
“有，萨满教不仅重来世，也很重视现实。”
孙泽也有自己最关心的话题，问道：“草原人，我看你这么虔诚，说话一定很灵。”
乌日娜应道：“当然灵验了，当初在大同城下，少将军与我分手时，说过后会有期，这就是约定，谁会想到再见面，可现在我们不是又见面了么。如果在草原，处处都会如此灵验的。”
孙捷道：“你们草原，其实就是一片荒野，还是我们大明好。”
“你太不了解草原了。”乌日娜说，“草原很美的，不用说漠北草原，就是眼前的格根塔拉草原，也是一片美丽的牧场。你们看头上是悠远的蓝天白云，脚下是绿草茵茵，偶尔还能见到潺潺的溪流，你不知何处会突然出现成群的牛羊，那会给你带来一阵惊喜。我们有一首歌赞美草原，说的是：毡房点白云，鸟过唱绿茵。河湖生轻雾，日高远山新。春来杏花艳，夏末杜鹃吟。羊卧秋绒草，牛隐白桦林。”
“咦，太妙了，果然是一首好诗。”孙捷也有些动情地说。
孙成说：“我听说桦树林很美，初春晚秋，虽然无雪，却也是一片迷人的雪景。”
“那就是一片白桦林。”一个军士往侧面的山丘下一指。几个人看去，果然有一片桦树林，只是上有树冠茂盛，下有茸草青青，中段条条斑斑的白色，略显虚微，却也有林中隐雪的感觉。
乌日娜道：“这是一小片桦树林，那边草地，还有惊喜呢。”
前方是一片缓坡延伸开去的平原，乌日娜巡视着，忽然喊了一声：“看！”众人顺她的手指看去，一个草木疏浅的缓坡，两只灰兔，一蹿一跳地往坡上跑去。
孙泽道：“放眼广阔的草原，才别有一番意境。不到草原，真是不知草原的宽广和神秘。难怪你们草原人，能歌善舞，蒙古歌也唱的那么宽广豪放。”
孙成道：“是啊，不接触草原人，不知道草原人的胸怀。”
孙捷道：“我说话都感觉有点儿诗意了。二哥你何不也作诗一首”
孙泽道：“我来两句，咱们今天，远送草原人，只为举家团圆。此曰：千里草原有归人，没有鸿雁传佳音。唯盼孤骑有日至，只赠一片如月心。”
“行，有意思。”孙捷喊道，“有日至，是到家有日之意，不过，如何是一片如月心，说的人有些凉意了。”
孙泽道：“你怎么不知道月的用意。月乃圆满团圆之意，小王子要与家人团圆，咱孙成也要与家人团圆，如此用月，一语双关，这是何等的有意义啊。”
孙捷扭头看了看乌日娜，喊道：“大姐，我大哥还有这等解释，还是不如你的蒙古歌好听，这回你就直接唱出来。”
乌日娜道：“这两句诗，已经有意境了，我也盼能有鸿雁传书啊。”说完，轻声哼了起来……
丘坡的草地上，曲调悠悠而起，孙成略一簇眉，脱口喊道：“好！蒙古长调，美。”
乌日娜尽情地哼着唱着，她放眼草原，手捧北方，好像草原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好像手示的方向，草原那边的家乡正在接纳自己的歌声。
歌声飘荡在草原的上空，孙捷轻声道：“好听是好听，就是听不懂。还不如你念出来呢。”
乌日娜没有理睬孙捷，依然哼着，忽然，迎面吹来一阵草原风，草波荡漾起来。
“你听不懂，草原能听懂。”乌日娜回敬了孙捷一句，又迎着风的来向看去，天空上，竟然出现了一行大雁。
“看，草原的鸿雁闻歌而来了。”乌日娜拨转马头，面向大雁，摆臂抖肩，展开了马上的舞姿，放开了喉咙。
“鸿雁，天空上，队队排成行。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好！”众人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喊过又静了下来，大家要听乌日娜再唱。
乌日娜的歌声，随着肩头上的颤动，更有了迷人的韵感。她唱着唱着，也激动的留下了热泪。孙成拍打着马鞍子，击打着抑扬有序的鼓点，随从的军兵早有准备，马头琴声也随之响起了。
有了琴声，又有人能欣赏自己的舞姿，乌日娜更纵情了。能把自己的舞姿展现在救命恩人的面前，这如同把甘醇的美酒敬献给了最尊敬的人一样。乌日娜高兴，她尽情地激动，尽情地唱，纵情难收的歌声，悠扬在茫茫的大草原上空。
乌日娜的尽情深深地打动了孙成的心，他对随从道：“这么好的蒙古长调，你们听过吗？”没等众人应话，孙成自作自答道：“没有，你们没有，因为它只有在草原，才能听到。只有在草原，这歌声才会这样的美，它的美，是宽广的美，纯情的美，真挚的美，是能冲过苍穹，让神仙也会醉倒的美。如果这歌声永远不停息，我愿长醉于此，即使永不醒来，我愿将我的血，也化作无数条小河，滋沃这无边的草原；将我的灵魂，也化作敖包上的一条彩带，永远相伴天下最美好的真情，传承那悠悠远古而来，又荡荡延续而去
的歌唱。”
伴随着孙成的诵颂，乌日娜的歌声越来越悠扬，越来越高亢了。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天苍茫 风何往，迎我回北方的家乡。
鸿雁，向草原，带上我的祝愿。歌声长，家乡远，还圆我来时的心念。
鸿雁，再南归，这是我的心愿。心犹畅，情永传，再见是心中的依然。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让我们不醉不还。”
一曲悠悠扬扬的长调，缓缓地停下了，人们听呆了，耳边只剩下风声了，这才恍然醉醒。
孙泽也睁开了眼，喊道：“你们都醉了吗？我醉了，我心都醉了。”
孙成激动地说：“草原人，草原歌，草原的酒香。真是不醉不还啊。酒醉醉人，歌醉醉心，只可惜，我们今天该有送别酒，只是身伴荒野草原风，甘醇虽宜无处寻。”孙成话音未落，孙捷把一个皮囊递到了孙成面前，一股酒香扑面而来。
孙成惊奇道：“哪里来的？”
“你怎么忘了，有酒量的弟兄，出征怎会不带酒。这还是缴获瓦剌兵的马皮囊，想是草原酒。”话音未落，一个军士又拿上来一个酒葫芦。
有了酒，众人下了马。孙成将酒葫芦向乌日娜举起，“你是女人，却是草原的英雄，为了你们的小王子，我祝你的回程一帆风顺，也祝你自己将来有娃时，还能回中原。”说完，把酒葫芦托在了乌日娜面前。
“等等。”乌日娜犹豫了一下，又一笑，接过了酒葫芦，拨正马头，面向孙成，面向大家，将葫芦举过头顶，深情地说：“草原女，崇拜萨满，早有愿望，未来做一个萨满巫师，一辈子不续子孙。不管如何，我们在天地间留下了这样一个旷古不朽的纯美故事，我为了所有的孩子，为了草原的未来，才与各位有了这般的壮行，同样，你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家园，你们的娃。”乌日娜停了一下，对孙成道：“我的王子必将回到主人的身边，你的娃在何方，仍是你的牵挂，你的牵挂早已成了我的牵挂。”乌日娜左手举起了酒葫芦，微微一倾，用右手无名指沾了酒，向天一弹，“我们敬苍天，苍天来作证。”再沾酒，弹向大地，“我们敬草原，草原来助兴。”三沾酒，抹在额头，“我用我们草原人的一片真心，祈祷你的娃，祈祷天下所有的娃，平平安安。”说完，托起了酒葫芦，她扬起了头，葫芦底也冲向了天空。
乌日娜的豪饮，把孙捷看的直愣愣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乌日娜一伸手，递过来已经喝空了的酒葫芦，另一只手又做出了要酒的动作。孙捷没明白，看了看孙成，见孙成也没有反应，便把酒囊递给了乌日娜，问道：“还有什么讲究吗？”
“有，送我回草原，你们是主人，现在我身后就是草原，该我以草原主人的身份向你们敬酒了。”
乌日娜将酒囊举起，动情地说道：“尊敬的草原客人，尊敬的救命恩人，我草原人乌日娜，两次出关，三次落入虎口，今天在这又是一次分别。每次分别都有再见，未来如何，全在草原人的心里，也全在这酒里。”乌日娜把酒举过额头，又捧到孙成面前。
“哈布图家族有宽广的大草原，那就是敬给英雄的美酒，悠远不绝的克鲁伦河，那就是敬给最尊贵客人的美酒，今天，就由我来敬给恩人们，请。”
孙成接过了酒囊，也回应道：“谢谢草原人的酒，谢谢草原人的情，我们领受了。”说完，点酒向蓝天，“苍天高远，是我们的永恒。”再掸酒向草原，“大地宽广，是我们的真诚。”三沾酒，抹了自己额头，再抹了孙泽额头，三抹了孙捷的额头。“我们和草原人的故事，就是这天地间的真实和永恒。”
孙成闭上眼睛，稳住了激动的心情，转身把酒囊托在孙泽面前，“你是长兄，你先喝。”孙泽向乌日娜致意，“我们这一世有缘，有聚有散。但愿我们在心里相聚永远。”
乌日娜道：“我们的心，聚而不散。我们总会再见面。你说今世，就是今世，你说永远，就是永远。我们有了约定，永远也不会遥远。”
“说的好，我喝。”孙泽托起酒囊，倾囊而出，张口接住了一口酒。
孙成接过了酒囊，递给了孙捷，“孙捷，你是老弟，承敬之酒，该你了。”孙捷道：“只要与两位哥哥同饮，我就不管礼数了，我喝。”孙捷也转向乌日娜说：“大姐姐，我不会忘记你，更不会忘记你的故事。”
乌日娜道：“老弟弟，你说的不对，这是我们共同的故事。不管是今世还是未来的哪一世，只要你看见草原上的山丘，就会想起我们的故事，只要你看见天上的星星，就会知道你就在故事里。”
“太好了。这酒我不能不喝。”孙捷托起了酒囊，囊中酒轻倾而出，注入了口中。
孙成接回酒囊，看着囊中的酒，对乌日娜说道：“都说人有今生来世，我从来不信，但现在我也忽然有了感悟。你有寄语，我也说祝愿，只要天上有群星，总有一颗是我们的牵挂。只要草原有一座山影，那就是你的身影。酒喝干，再斟满，即使我们相距比星星还遥远，我们也会再相见。我干。”孙成托起了酒囊。
乌日娜看孙成把酒干了，说道：“我不会失约，因为我一定要见到你的娃。但愿后会有期。我们就此告别了。”
孙捷道：“后会有期，包括来世。”
乌日娜微微一笑，“老弟弟这回说对了，你就拭目以待，等着这一天吧。”
乌日娜说完，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一躬，扶正了背上的孩子，转身踏上了马镫，孙捷急忙上前扶乌日娜上了马。
蒙古马，不等主人挥鞭，已经撒开了四蹄。
乌日娜向草原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