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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我本是男儿郎【九】

姜萝说要做军医, 演示了一把金针扎人的绝技,就成了。

这年头最缺人,哪怕你是奸细,来投军, 也没有不答应的。

反正想爬到高处要很久,等接触到机密,热板凳都凉了。

一个军医能救回多少人的命……

试一试, 也无妨。

怜雨原先武学上只是入门,一场又一场仗打下来, 武艺炉火纯青, 在众人之中愈发出色。

那个呕吐的毛病总改不了。

每次一收兵, 总能看见他策马狂奔出去,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狂吐一阵。

心理问题。

永远无法无动于衷。

既然想四海升平,就投身进去, 把四起的烽烟给浇灭。

姜萝配了些不伤肠胃的药丸给他吃, 吐多了伤身体。

怜雨的五官渐渐冷硬下来, 有了棱角, 再也不是那个柔弱屈膝的少年了。

他长大了。

情绪深沉起来,话也少了许多。

一天又一天, 看着少年破茧,亮出华美的羽翼。

“将军, 你这个名字未免也太柔软了,像个女孩儿。”

“名字就是名字,有个称谓就行了, 管什么柔不柔。”

怜雨一面说着,一面掀了帘子,看见里面的人正在捣药,才笑起来。

“师兄,难得看见你闲着。”

姜萝也笑了,把药杵丢给怜雨。

怜雨就着姜萝捣过的地方开始细细研磨。

“北边已经一统了,近日又要南下,到时候师兄也不用跟着我们东奔西走,留在主营等着王爷一统天下。”

“又要南下?”

姜萝却是蹙眉,有些想锤王爷的狗头。

这也太急功近利了。

“是啊,南边那些叛军已经快逼到京城了。”

怜雨眼中还有些红血丝,近日都在连连征战,很久没好好睡过一回了。

不止他如此,其他兵卒也是这样,全靠一股必胜的信念撑着。

“若是救了陛下,王爷也能名正言顺一些。”

“师父还在宫里,我想去把他接回来。”

怜雨眼圈有些发红。

“我已经三年没见着师父了。”

“那就去吧。”

姜萝起身,随手取了些救急的药丸给怜雨带着。

“师兄,这几年累你颇多,等我得胜,我就解甲归田,到时候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好。”

往常怜雨出征也不会特意来支会一声,只会回来的时候包扎一下伤处,任由姜萝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一次如此慎重。

姜萝暗中收拾好了东西,让怜雨的亲卫给自己报个信。

军中诸人,都认识姜萝,好些都是姜萝从鬼门关上拖回来的。

他们对姜萝的尊敬,不比怜雨少。

别说通风报信了,就算姜萝想把怜雨打一顿,他们也会给姜萝递棍子。

别人家的主将都是稳坐后营,指挥下属,偶尔出来一回也都有无数亲卫掩护。

只有怜雨,每次都冲在最前头,既醒目又凶狠,像撑开的羽翼,牢牢护着周围的下属。

无怪乎怜云先生总生气。

有时候他们也想让怜雨安分一些。

将军还小,未曾娶妻,若是折了,他们的恩情该如何相报?

说起来这位王爷,和那些有雄心,争霸天下的人没什么不同。对着将领总是显出一副亲切尊重的样子,十分豪气。

姜萝见过两回,觉得那种亲切很流于表面。

即使他表现出一副很欣赏怜雨的样子,姜萝对他也没有丝毫好感。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轻蔑和忌惮,是伪装得再好都掩盖不了的。

因此,姜萝诊治的时候只草草给他压下了症状,并没有从根子上拔除。

能活多久,看天命。

倒是那位世子很不错。

可惜文文弱弱,并不得王爷喜欢。

王爷最喜欢的还是小妾生的二儿子,长得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又很英武。

当然也一样骄横,用鼻孔看人,在他爹的鞭策下,懂了看见有功劳的臣子要问好,要谦逊。

这其中不包括怜雨。

这位二殿下总觉得怜雨好大喜功,虚伪,又是从戏楼子里出来的,不配和他同席而座。

至于姜萝,更是不入二殿下的眼。

对于这种野猪一样的人,姜萝也没什么好说的。

除非王爷能抗住礼法,扛住王妃,改立二殿下为世子,不然现在蹦哒的越欢,新君上位后越惨。

世子又不是软柿子。

打天下靠武官,治天下要靠文官,世子几乎笼络了所有的文官,偏偏那一对野猪父子毫无所觉。

等老野猪扛住了谋逆的罪名,病发猝死,世子正好上位,施仁政,好好宠溺一下小野猪,让他骄横无脑,欺男霸女,到时候抄家发配,一气呵成。

姜萝每次和世子闲聊一次,都能让因为身体不行,不受老野猪重用的忧愁世子豁然开朗。

即使只找姜萝看病,世子仍然以半师之礼待之。

这位就算收买人心都能让人觉得舒服。

怜雨半夜出发,只带了几百人。

有大军在前方掩护,他这一回,只需要接出皇帝和梅先生。

轻装简从,暗夜急行。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亲兵中,多了一个姜萝。

“我以为你当日说的话是在骗我。”

梅先生看着皇帝点燃御书房的画卷,黑烟渐渐飘起来。

又想起来初遇的时候,皇帝还年少,点着了他家的茅草堆。

那时皇帝一脸窘迫,肚子咕咕叫,试图弄点茅草烤鸟吃……

撞进了梅先生的小院。

“我名梁璟,字寻安,母后姓莫,当时告诉你,我叫莫寻安……的确是骗了你。”

皇帝那时还不算皇帝,只是一个落难的皇子,顶上嫡亲的兄长是太子。

因此颇受牵连。

别人想打下太子,总要先暗算一下梁璟。

“也算不得骗。”

梅先生如今倒也不介意了,阴差阳错,最艰难的时候没遇着,便再没升起过期待。

梅先生名字很普通,就叫子安,只是不姓梅,姓谢。

梅若生是别人取的花名,叫到如今都快忘记自己曾经叫谢子安,也是胸怀过凌云壮志的人。

当时两个少年都不大,名字又有些牵扯,书画也能聊到一块去,引为知己。

梁璟说自己是京中人,等谢子安金榜题名之时,二人就能再会,到时候请谢子安畅饮。

然而两人分别后,各自琐事缠身。

梅先生父亲病重,欠了一笔银钱,去大户人家授课时被人看中,落进套子里,沦为奴籍,父亲也没救回来,就此无亲无故,零落成泥碾作尘。

太子突然病逝,梁璟临危受命,顶着一身污名做了新帝。

好些大儒斥责梁璟害死了亲兄长,号召门生拒不参加科举。

梁璟继位后,立自家兄长的儿子为太子。

然而那个孩子身体很不好,十三四岁就去世了。

膝下空空的梁璟早已心灰意冷,无后无妃。

太后怜惜他受了无妄之灾,也没强迫他留个后。

在宗室选一个好孩子继位也是一样的……

只是战乱来的太快了。

梁璟是个文人,不是合适的君王。

争端的引子从当时的夺嫡之争就埋下了。

梁璟是迟来的牺牲品。

他也找过梅先生,那时梅先生还没有名头,落在泥沼里。

梁璟只知道谢子安游学去了,失了踪迹,以为谢子安也觉得新帝是个无才无德之人,不想入朝做官。

就此别过。

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个放言说要金榜题名、意气飞扬的少年,已经成了低眉顺目的戏子。

当初手足无措,只爱书画的梁璟成了皇帝。

戏子算是成功的戏子。

皇帝却很不称职。

依然任性。

他那些足以流传千古的书画,都化作了烟尘。

“子安,你走吧。”

梁璟摘了金印,放在梅先生手里。

“你要留在这里?”

梅先生有些诧异。

梁璟未做十恶不赦的事,遇上和善的新君未尝不能安逸到老。

皇帝看着远处燃的着火光,听着四处惊慌失措的哭喊声,沉静下来。

“我以前总觉得这天下如何,和我无关紧要,如今才尝到了切身之痛。”

“母后已经自缢,我活着于天下也无用,不过浪费米粮罢了。”

“我梁璟万万不可能俯首称臣,就此,与大梁共存亡。”

“你不怕死了?”梅先生记得,莫寻安是个吃不得苦受不得罪极度怕死的人。

“我怕。”梁璟看着火舌渐渐舔舐上房梁,反而笑了。

“我年少时什么都怕,怕皇兄出事,怕父皇不喜,怕母后难过。”

“后来我怕我做不好皇帝。”

“怕你不来。”

“怕也没有用啊……”

“又不是这世间所有事,我想它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又不是我尽全力,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梁璟已经老了。

发间尽是白发。

脊背也不如初时挺拔,有些弯。

“锦绣文采又如何?”

“黄粱一睡三十载,醒时始觉身是梦。”

“我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对不住百姓,也对不住你。”

“若有来生,不投帝王家了……若真有判官,罚我做牛做马,偿尽欠下的债。”

“子安,让你看笑话了。”

梁璟笑了笑,眼泪不自觉落下来。

或许是这里烟气太重了,熏眼睛。

“莫寻安,你年少时说要与我做结义兄弟,我说考中了探花就做你义兄,好好督促你读书,如今我不是探花,前面的话可还作数?”

梅先生表情依然平静,仿佛逼近的兵戈之声根本不存在。

“作数。”

梁璟看着梅先生,两人视线交缠,心中一颤,皆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生死与共,同赴黄泉。

“莫寻安见过子安兄。”

梁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身后是漫天火光。

“天地为证,我谢子安今日与梁璟结为兄弟,一日为兄,世世为兄。”

两人对着城外蜂拥而来的叛军,在众多生擒狗皇帝的声音里三拜九叩。

“可笑我演了一辈子戏,最后还是做了戏中人。”

宫室不断坍塌,梅先生与皇帝安然对坐。

二者脸上皆有笑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梅先生最后一声未落,顶上的殿宇轰然而塌。

梁璟扑过来,两人皆被火焰吞没。

“师父——”

怜雨策马,直直冲向火中。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姹紫嫣红花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

——汤显祖《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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