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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二章

夜晚的风, 突然变得净凉起来,晨露殿的窗未关, 凉风直入,吹起帷幔轻盈舞动, 榻上原本相拥的二人,只余一人身影,云晋言觉得冷,收紧了手臂,手上却是一空,猛地惊醒,睁眼, 鼻尖还有淡淡的女子香, 榻上却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块,空落落的。

马上翻身坐起,脑袋昏沉, 眼前一阵浓黑, 一阵赤红,使劲摇了摇脑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滚开来,却也顾不得,随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脚步虚浮, 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扶住屏风,稳了稳步子,抬眼看去,烛光已灭,满室清宁,星光从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弯月沉沉挂在东面,未见曙光。

云晋言放开屏风,继续挪动步子,不足三步,脚下悬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万蚁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痒又疼,说不清的感觉从脚底往上攀爬,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云晋言握了握拳,想要撑起身子,却因为疼痛缩成一团,睁开微红的眼,环顾四周,沙哑的声音轻轻唤着:“黎儿……”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觉到它啃噬心口,侵蚀大脑,眼前又开始一阵阵的红黑交替,不时闪现白光,云晋言竭力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凉渗过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云晋言直直看着殿顶,眼里雾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动,撕裂般的疼痛便闪遍全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双手不受控制般无力。

殿内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浑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识脱离身体,云晋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么,突然亮了起来,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气由腹中上涌,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喷在地上便凝住。

嗜骨疼痛之后是浑身酸软,云晋言只庆幸终于恢复些力气可以坐起来,残余着血迹的唇微微勾起,撑着双手想要站起来,稳住双腿,腰还未站直,眼前闪过火红的身影,心头一喜,微微笑道:“黎儿……”

黎子何不知何时换上一身艳红长裙,苍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间好似杂了一团黑气,眸光沉淀,静如止水,站在殿门旁边,看着他,淡得没有颜色的唇微微拉开。

云晋言带着安心的笑,身子不稳,仍是想着拉住她,却只扯到衣袖,勉力柔声道:“黎儿,你去哪里了?”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里见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侧,甩掉云晋言拉住她衣袖的手,云晋言一个踉跄,晃动了好几步才勉强支撑着矮桌站稳。

“去看姚儿了。”黎子何声音冰冷,微微阖目,长长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气,沾了些许湿意。

云晋言缓缓挪动步子靠近她,一面虚弱笑道:“好,看完姚儿了,你看,天亮了,我们去接一一。”

说话间,人已蹒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对上他的眼,笑,大红的衣裳更是显得脸色苍白如纸,笑容里的讥讽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里,声调怪异:“你觉得我们还会走么?”

云晋言脸上透着黑气,只有一双眼,看着黎子何闪着光亮,微微倾身,抱住她,脑袋搁在她颈间,轻吐出一口气,柔声道:“黎儿,昨夜你应过我,我信你。”

“我不信你!”冷冽的声音,黎子何眼神一凛,一手推开云晋言,一手抽开他腰间软剑,银白的剑微微闪着寒光,带着些许晃动,指向云晋言。

云晋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闪着寒光的剑尖对着自己心口,持剑的手被曳下的大红袖摆遮住,持剑人一脸决绝,突然迸发的恨意侵蚀整双眼眸。

“呵呵,黎儿,你要杀我么?”云晋言只觉得寒气透过衣襟直刺心底,面色发白,却是笑了起来,眸子里映着大红的颜色,连寂寥都褪了几分。

黎子何嗤笑,移动剑尖,媚声问道:“杀你?不,你说,从上到下,我先割你哪里?”

云晋言的笑容温柔似水,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前倾,抵住剑尖,笑道:“随你,黎儿,只要你在我身边,随你。”

软剑弯起,剑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开,冷笑道:“想就这样死?没那么容易!”

云晋言身子又是一个踉跄,晃动了几步才勉强稳住,黎子何手一扬,斜手劈了一剑,云晋言的身子,从右至左裂开长长一道,皮肉绽裂,鲜血喷洒出来,溅了些许在黎子何的红衣上。

“这一剑,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双唇发白,黑眸墨泼一般,没有半丝光亮,死死盯着云晋言身上的伤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权之势,你恩将仇报,诬他叛国,赶尽杀绝!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倾心相助,你设计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亲,倾力相助,你不仁不义,诛我九族,上万性命,你拿什么来赔?”

说话间,眼前恍然浮现爹娘的脸,一个厉声喝她回房抚琴,一个柔声唤她多喝些补汤,还有曲哥哥,突然窜到她身后,猛地拍她的肩膀:“来抓我呀来抓我呀……”

软剑舞动,云晋言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看都未看伤口,好似感觉不到疼痛,疼惜看着黎子何,笑容恍惚,声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无可退,他可会扶我上位?他若放权,会力推郑颖这个没用的丞相?表面放权,实则收权!若非我笼络郑颖,我仍是季宁手下的傀儡皇帝!”

“笑话!若非郑颖如此蠢顿,又是你能轻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让你更易掌权,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头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剑,从云晋言的胸前滑过,由左至右一道伤口,和刚刚那道交叉,迅速将云晋言的明黄衣袍染作鲜红。

云晋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身子摇晃了一下,无奈笑道:“他若甘愿放权,何须你在我二人之间周旋?你说这话,自欺欺人!”

黎子何干涩的眼蓦地湿润起来,压住喉头腥甜,哽声道:“爹已经允我回乡归隐,只等我腹中胎儿落地,见外孙一眼,你连一个月都等不了么?即便爹不放权,爹若有错,你秉公执法我绝无怨言,你为何要狠绝到诛我九族?”

云晋言眼里闪过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语。

黎子何觉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为何还在执着原因?奋力抬起手臂,看准他的胸口,愤恨一个翻身,艳红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绝美的夜花,星点血滴溅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这一剑,你欠冯爷爷的!冯爷爷教你长大,待你如嫡孙,几十年来在太医院尽心尽力,你逼他自尽,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会拍着她的脑袋唤她“丫头”的冯爷爷,会与她争吃糖果的冯爷爷,会为她进宫编造各种理由哄骗爹的冯爷爷,曾经生动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里只剩下临死前的一片灰白。

云晋言身子微弯,抚住胸口,眉头因为疼痛锁在一起,目光愈发尖锐,嘴边仍是轻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纵他对我无礼,容他三番五次闹后宫,我敬他信他,结果他呢?暗中勾结季家旧部!我不过问他缘由,他不肯说,回了府便自行了断,与我何干?他既想死,我为何要救他?”

“强词夺理!”黎子何眼里一片猩红,怒瞪着云晋言,眼都不眨,手上软剑向前,对着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这一剑,是你欠姚儿的!她身在宫中,为你所用,无用之日,抛弃之时,她未伤你半分,忧你安危送你解药,你反将她一军,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无心无情!”

长剑抽开,血肉崩离的声音回响在殿内,血流如注,云晋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点明黄颜色,尽数被鲜血染红,软剑抽离的力度带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扑倒,一声闷响,晨露殿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鲜血缓缓从他身上流出。

云晋言轻轻抬头,脸上并无愧疚,看着缓缓升起的旭日,眯了眯眼,轻轻一笑:“她身为你的贴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龙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过,便不可原谅,我为何要留她?”

黎子何眉目间黑气愈甚,双眼亦是愈发空洞,整张脸好似笼了乌云,云晋言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满心满眼皆是姚儿对着她笑若春花,突然浑身是血,握着她的手说她爱的人是曲哥哥。

毫不犹豫举起手中的剑,对着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剑,厉声道:“这一剑,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抛弃,顽强存活,却是在棺材里呆了近七年,不见天日,生生毒哑!即便知晓他的存在,还能拿他为人质威胁与我,你,何以为人父?”

说完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来,姚儿的脸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儿,慢慢从棺材里爬出,一点一点,抬头,苍白的脸,浅浅笑着。她质问云晋言何以为人父,自己生而不养,又何以为人母?

云晋言再次撑着站起来,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们百般欺瞒,一一何须受此大苦?你们不信我,人人都以为我丧心病狂狼心狗肺,可当年要得顾卫权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儿刚入宫便如此失势?”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尝信过谁?你不信旁人却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说,是顾卫权逼你?除季家你说是谢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儿你说是顾家逼你!我问你,倘若你没有野心,哪怕稍稍放点消息给爹,让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然后呢?你季家永握大权,我做一辈子傀儡皇帝,温香在怀夜夜笙歌与你长相厮守?”云晋言原本轻缓的笑已经有些狰狞,粗重喘着气。

黎子何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对着云晋言:“我说过,爹会放权……”

“我不信。”云晋言面上阴冷,看着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轻轻一撇,打断黎子何的话。

黎子何脑中轰地一声,云晋言这三个字,斩断她心中最后一根弦。赤红的眼,突地流下眼泪,好似夹杂着鲜血般,殷红的泪,淌了整脸:“你不信?就为这三个字,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会助你,不信季家会助你,不信冯爷爷不信姚儿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满门为你铺路,要所有人为这皇权陪葬……你还与我说,重新开始?你没觉得?连天都在笑么?哈哈……”

血红的泪从眼角淌下,随着大笑,黎子何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潮,云晋言脸上突然浮出惊恐,身上锐气尽收,蹒跚着向前,惊恐道:“黎儿,黎儿你的眼……”

“拜你所赐!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给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泪,脚步向后,险些跌倒,单手俯在廊柱上,稳住身形。

早在东面小村时,让沈墨给她各种药草,知道云晋言若是抓到她,会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让殷奇拿来催毒的几味药,昨夜苏白的血里,混杂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杂着蓝颜花的毒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至少,能让云晋言失去反抗能力……

云晋言仍是大口喘着气,停住脚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却黎子何所刺的伤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体内,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只当神经麻痹,定定看着黎子何,拉出轻笑:“黎儿……能与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想与我死在一起,你没资格!”黎子何血红的眼闪过凛冽寒光,举起手中的剑,指上云晋言的心口,扬眉轻笑:“这是你,欠我的!”

黎子何举剑,瞬间,那些记得的,遗忘的,哭过的,笑过的,幼时的,少时的,所有酸甜苦辣爱恨仇怨在脑中爆炸,汇聚在那一剑中,整个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顾一切刺了过去。剑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吭”地一声,剑被人用暗器折断。黎子何身上力道没了去处,向前倾倒,跌在地上,胸口闷气再憋不出,“哇”地吐出来,一大口黑色的血。

“皇上……皇上不可再……”

殿内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黎子何全部力气都耗在那一剑上,此时浑身像被人从上到下重力刮过一般,使不出半点力道,耳边嗡鸣,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边跪着一名黑衣人。

“滚下去!”云晋言脸上,只有双眼看得清颜色。他血红的眼睛扫过黑衣人,高声呵斥。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动,云晋言只当未曾看见,自己伸手拔开入心口几分的断剑,血又涌了出来,云晋言拿手捂住,转眸看向黎子何,眼里瞬时腾起一片柔气,蹒跚着靠近,哽咽地唤道:“黎儿……黎儿你可解恨了?你莫动,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净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断剑,极为艰难地爬起来,愤恨看着云晋言,冰冷剑尖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云晋言的脸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滚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来,任由剑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数十年来未再流出的眼泪滚滚而出,“黎儿……我爱你啊……”

“哈哈,你说你爱我?”黎子何红袖一甩,突地悲怆大笑,眼里再次流出血红的泪,顺着脸颊一颗颗流下,“你爱我爱到灭我全族?爱我爱到置我于死地?爱我爱到夺我亲子?云晋言!你敢说这是爱?”

云晋言浑身一颤,眼中泪水不停,对着黎子何的剑尖一步步地靠近,随着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剐,朦胧的雾眼,两张脸变幻着,一会儿是黎子何流着血泪,猩红的眼里是滔天恨意,一会儿是季黎对着他笑,左脸的梨涡小小的,干净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黎儿,我爱你啊……”

“闭嘴!”

黎子何厉喝一声,倾身刺了过去,身子一晃,剑过胸膛,在心口处却偏了许多,云晋言没想到他的黎儿当真下手,瞪大了双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双腿再站不住,缓缓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的黯淡,沙哑虚弱的声音仍是唤着,“黎儿……我……我爱你……”

黎子何持剑的手僵住,眼前蓦然浮现云都街头,云晋言倾身在她耳边,热气喷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试探着问:“黎儿,嫁我可好?”

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血泪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红,爹,娘,曲哥哥,林舅舅……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一个个滚落的头颅……

黎子何几乎无法呼吸,猛地闭上眼,狠狠地抽出断剑。云晋言身上的血似是流尽,再不似先前那般汹涌,随着断剑的抽离,他跌倒在地。

听到那一声钝响,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自己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云晋言的血,她曾经至爱的血。

她麻木地动了动五指,木然举起手臂,指住云晋言胸口。

云晋言突然动了动,侧过身子,嘴里的血一口口吐出来,夹杂着脸上的泪落在地上,微微睁开双眼,一片黑暗的雾气。

“黎儿,我……我问你一句话……最后一句……”云晋言血红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爱过我?你说……你……你有没有爱过我云晋言?”

黎子何飘散的神志被拉了回来,身子蓦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红褪下,举着断剑的手,好像瞬间无力,颓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轻笑,似讥讽又似自嘲,手一扬,染着血的断剑随着飘扬的红袖离开手心,被抛得老远。

云晋言双眼微微睁着,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着黎子何的回答,只见她神色莫名的轻笑中,双唇微微颤动,清冷的声音,“季黎的一生,真是个笑话!”说话间人已转身。一抹艳红,蹒跚着远去。云晋言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随着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牵扯,深吸一口气,运起最后一丝内力,爬起来跟上,身后一滴一滴的血,染红宫道。

凤冠已备好,太子诏书亦已写好,他们说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从西南回来之后,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会让黎儿走,即便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

旭日已经露出整张笑脸,红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红的云彩。

黎子何手持凤印,红衣染满血渍,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污渍。再见凤印,宫中竟是无人敢拦,所见之人无不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后的人,脸色大变,慌忙跪下。

黎子何浑身的力气早已被抽尽,眼前清晨醒目的阳光渐渐暗淡,最后的意念支撑着双腿不断前行,直琮门,北宣门,她要出宫。

她耳边嗡鸣眼前发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着北宣门就在眼前,耳边突然响起轻唤,虚弱无力,却执著执拗,一声声跟在身后,“黎儿……黎儿……黎儿……”

黎子何回头,眯了眯眼,不远处,血色的影子一点点走近,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身边之人欲扶,不知他何处来的力气,推开继续向前。

黎子何站住,静静地看着他拖着步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脸上的血已经凝固,艰涩地扯出一个笑容,微哑的声音轻轻道:“黎儿,天……亮了……你说,你说我们一起去接一一的……”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黎儿,我说过……要走,不可能。”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凤印被举在颈间,振翅高飞状的翅膀对着颈间大脉,眼里一片平静。

“黎儿……”

“我不是你的黎儿!”黎子何睁大了眼,声调狠绝,手里的凤印已经割破颈脖,血顺着凤凰的翅膀缓缓流下。

云晋言脚步蓦地停住,急道:“黎……黎儿……你莫要,莫要伤了自己……”

“放我走!”

“黎儿……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云晋言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身上的血缓缓滴下,头发沾着血丝贴在脸上,眼里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他说着无助地看了看四周,一个侧身,抽出身边御林军随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黎子何拿着凤印的手不曾放下,冷眼看着他。

“黎儿……你……你说过,左手连接人的心脉?可对?”云晋言眼里腾起雾气,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刷掉凝固的血,喘着气,缓缓道,“我心负你,我对不起你,我偿还给你!”

他说话间,右手持刀高高举起,左手微抬,手起刀落。众人之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银光,无不闭上双眼,紧接着听到大刀落地的声音与苦苦哀求的声音。

“皇上!皇上!”魏公公跪在地上,拉住云晋言的手,嘶声哭嚷道,“皇上!郝公公走时千叮万嘱让奴才好好儿照顾皇上,皇上莫要冲动啊!”

云晋言脸上一片凄然,顾不得身边的魏公公,凝视着黎子何,几近绝望地轻唤,“黎儿……你,你留下……留下可好?”

皇宫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御林军分道而立,魏公公跪在地上,云晋言浑身是血一瞬不瞬,凝神看着黎子何,黎子何手持凤印放在颈边,眼里是一片空洞。

蓦地刮起一阵晨风,清凉的气息,带走些许血腥味道,黎子何木然地放下颈间凤印,苍白的双唇轻轻吐出,“我,不是你的黎儿!你的黎儿……被你亲手杀了!”接着扯出诡异的轻笑,拿着凤印的手高高扬起狠狠地砸下。

落地生花,凤凰不再,血玉破碎。

云晋言眸中光点骤然熄灭,全身似被重物击中,颤抖着,无力地单膝跪地,看着碎裂的凤印,全身迸发绝望之气。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百官朝拜,他登基为帝。红烛帐暖,他亲手将凤印放在她手里,柔声承诺,今后,你便是我的唯一。伊人娇羞,她依在他怀里,接过凤印,甜甜应诺,“凤印为证。”

伊人已去……

伊人已去。

云晋言嘴角突然滑出轻笑,声音很低,在场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开宫门。”

黎子何转身,离开,云晋言染着血的长睫徐徐颤动着,阖上双目,无力地倒下。

嫣红的身影渐渐远去,未曾回头,春日阳光正盛,微风拂过,留下身后一片血泪。

春风夹杂着阳光的味道飘在鼻尖,还有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街道上各种食物的香气,黎子何嘴角带上笑意,原来,许多年未曾体验过这些美好。

黎子何抬头看看蓝天,干净,一丝薄云都未见到,阳光很柔和,暖暖的。她笑着,麻木的双腿踉跄前行。往北,那个城门口,她记得。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沈墨,那时他静得好似冬日无声飘落的雪花,蹲在她身前,放下几两碎银,她便看到他略发黄的五指。再往北,她记得,是云潋山,山上有各色花草,有舒适的小屋,在那里她过了重生之后最为平静的三年。她的脚下还是发虚,眼前渐渐拢起黑雾,使劲眨眨眼,将路看得清楚些。

黎子何知道自己此时浑身是血,定是吓跑不少路人,无聊地想着,正好,行起路来更加方便。

记不得走了多久,眼前光线愈暗,几乎见不到光亮,双腿一走一软,耳边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黎子何艰难挪着步子,很慢,仍是凭着直觉,尽全力向北,即便是死,她也想离沈墨近点。手上蓦地一暖,淡淡的药香,黎子何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反手紧握住那手腕,身子被人拥住,随即被人背起。

“沈墨……”黎子何的声音哽住,拥住沈墨的脖子,脑袋靠在他肩头,温热的泪水淌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沈墨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浅淡。

黎子何急道:“你的伤呢?你的伤好了么?你怎么知道我会出宫?”

“伤无碍。我等着,一日不出等一日,一月不出等一月,一年不出等一年。”

黎子何的眼泪流得更凶,蹭了蹭沈墨的肩,迷蒙中看到月白的长衫被自己的眼泪染作红色,闭上眼,哽咽道:“沈墨,我中毒了……”

“我知道。”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毒。”

“我来解。”

黎子何沉默,睁眼看了看天空,朦胧的血色中透着明媚的蓝,一排大雁往北飞着,缓缓滑过眼际,黎子何眯了眯眼,靠回沈墨肩头,“沈墨,我知道你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嗯?”

“其实,这一切,只因为我爱云晋言对么?倘若我不曾爱过他,我不会嫁他,季家不会信他;若我不曾爱过他,即便灭我满门,他只是皇帝,不是我的云晋言;若我不曾爱过他,如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世事皆有因果,不是一个人的全对,也不是一个人的全错,我既然爱过他,便该承担爱他的后果,是么?”

“嗯。”

沈墨浓黑的眸子,带上些许笑意,被密长的睫毛掩住。

黎子何撑起脑袋,蹭到沈墨脸颊边,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笑道:“沈墨,我还有你。真好。”

阳光很暖,沈墨身上的药香盖过黎子何身上的血腥味道,黎子何觉得安心,眼前很黑,可她仍旧觉得世界很明亮,趴在沈墨背上,身子随之一上一下,轻轻的脚步声,温柔地拍在心底,如有节奏的韵律,让人想要依靠着,沉沉睡去。

“沈墨,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黎子何突然想起什么,半眯着眼,闷闷道,“你以前……见过我么?我还是季黎的时候……”

沈墨脚步顿了顿,听见他轻轻一笑,熟悉的浅淡声音,“没有。”

“那你为何向先皇求婚?”

“我见过你。”

黎子何仍是觉得有些不解,脑袋却开始有些昏沉,紧紧抱住沈墨,怕一觉醒来他便不在似的,又想到什么,欺到他耳边,“对了,你还未告诉我,你原名叫什么?”

“我姓谢。”沈墨简单的回答。

“我说名。”黎子何有些不满,本来嚷嚷的一句话,因着不够力气,虚弱得只剩喘气。

沈墨轻轻地笑道:“谢言墨。”

“我真没见过你?”

“没。”

“我信你。”

黎子何双眼缓缓阖上,眉间嘴角满是笑意,血红的泪,却沿着眼角滑下,浸在沈墨衣领上。

“沈墨,我想见一一。”

“嗯,他在云潋山等我们。”

“我只见过他两次,从他出生到现在……”

“以后可以常见了。”

“可是,沈墨,我……快死了……”

“我说过,有我在,你不会死。”

徐徐的春风吹起雪白的柳絮,飞飞扬扬带着尘沙,蓦地,风大了起来,朗朗晴空下絮夹飞沙,旋转着渐渐飘远。

那一声浅淡的话语,随着旋风,回回转转,“你的这辈子,只能比我长……”

***

【尾声】

隆安三年,冬至。

喜庆的年份,宫内添三皇子,平西王添世子,左相府添千金。

千金世子一同面圣,两名嬷嬷抱着,一左手一右手,正好头对头睡得安稳,千金突地扭扭身子,小手抽开,一个巴掌打在世子脸上,世子哇哇大哭。

隆安四年,冬至。

平西王觐见,大摆筵席,接风洗尘并共迎新年。宴席上两个孩子,皆满周岁。

季黎看着对面桌上的酒壶,咂了咂嘴巴,桌边的男孩伸出小手,拿着瓶柄,还未拿稳,被人抱了起来,酒瓶被掀在地上,酒洒了一地,季黎闻着酒香哇哇大哭。

隆安五年,冬至。

宫中大宴百官。

季黎兜了一袖吃食,躲过丞相,跑到东宫假山边,爬上池边,碾碎了食物往池子里扔,嘴里念叨着,“吃吧吃吧,这么冷的天,饿坏了吧?”

池中扑通一声,石子落水,鱼儿四散,季黎柳眉一拧,怒,“你做什么?”

男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会撑死它们。”

季黎生气,一跺脚脚下一滑,从池子边掉在地上,手都破了,再看那人,回头扫了她一眼,又走了。她委屈地瘪着嘴哇哇大哭。

隆安六年,冬至。

季黎瞅了瞅寒暄得热闹的娘和贵妃娘娘,钻下地,跑到后院,正好台阶上坐了一人,季黎堆起笑脸,讨好地坐过去,掏出袖子里的糕点,“喏,给你吃,很好吃的。”

男孩瞥了一眼,踢了踢脚下的雪,不理。

“真的很好吃,你尝尝看?吃了就暖和了,你看你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季黎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男孩的脸。

男孩嫌弃地躲过,站起身往殿里走。

季黎一急,跟着站起来,踩到雪的脚一滑,扑通摔在地上,男孩回头,见她瘪嘴欲哭,脸上竟有成人似的无奈,转个身扶起她。

季黎拍拍身上的雪,对着他笑,左脸露出小小的梨涡。男孩淡淡地瞥了一眼,走了。

隆安七年,冬至。

季黎从冯宗英处出来,笑嘻嘻地嚷着:“冯爷爷,我马上就回来,一年只能入一次宫,我多玩一会儿,一小会儿哈!”

说着人闪出太医院,小脚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季黎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乐颠颠往前跑,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瞧,突地全身一痛,撞上人了,趴在雪地里,见对面同样倒在雪地里的人,瘪到一半的嘴巴扬了起来,跑过去打算扶起他,被他无视。

“又碰到你了,你跟我玩吧。”

“喂,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们去玩堆雪人吧?”

“喂,等等我啦,哥哥老被爹强迫着学功课,都没人陪我玩,也就这一天,你别那么小气啦……”

“喂,我叫季黎,你叫我黎儿吧,我叫你什么?”

隆安八年,冬至。

季黎窝在娘的怀里,小心地问道:“娘,以前不是每年冬至都入宫么?今年不去么?”

“昨日你捣乱,你爹说今日不带你去了。”季夫人点了点季黎的鼻子,调笑道。

季黎两眼瞬间泪汪汪,耸了耸鼻子,可怜兮兮地说道:“娘,黎儿以后不捣乱了,不捣乱了……”

漫天的雪,季黎披着大红小披肩,被冯宗英抱着,扭扭身子,软软道:“冯爷爷我自己走。”刚下地,便自己跑了起来,冯宗英在后头小心叫唤:“丫头,给我小心点,一个时辰必须回来!”

季黎跑遍了花园,气喘吁吁地坐在长廊上,气恼地折了一根枯枝,扔在雪地上,却又被人捡了起来,不满地瞪过去,刚刚生气的小脸眉开眼笑,“原来你在这里呀。”

男孩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真的?那以后我每年入宫都穿给你看可好?”季黎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男孩轻浅地笑着点头。

隆安九年,冬至。

“看吧看吧,很好看吧?我让娘特地给我做的红棉袄。”季黎在雪地里转了个圈,蹦蹦跳跳的。

男孩笑看着她,“你又要摔着了。”

话刚落音,季黎脚下一崴,跌坐在雪地里,委屈看着他,“讨厌,乌鸦嘴!”

男孩拉起她,替她拍去身上的雪,“你还不回去么?”

“不要紧,我偷偷跑出来的,他们会等我,你也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季黎两眼闪闪的,说到

“偷跑”极其兴奋。

男孩想了想,点头。

季黎看了看天色,扯着男孩的手臂,“他们肯定要来接我了,嫌弃我在宴席捣乱,从不让我参加,你快告诉我你叫什么,不然又得明年了。说吧说吧,我不会跟人告状说你老是偷跑的,真的!”

男孩扑哧笑道:“我是……”

“言儿。”一声威严的叫唤,季黎忙放下男孩的手臂。

明黄袍子的男子走过来,抱起男孩,满面柔色地说道:“言儿,晚宴就快开始了。”

季黎忙着跪下,还未及行礼那人就抱着男孩走了。她抬头扯着眼皮对男孩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娘,宫中哪位皇子的名字里有言字呀?”

“宫中?黎儿你想问谁呢?”

“我知道。”七岁的季曲文站起身,得意地道,“三皇子嘛。”

“那他叫什么?”季黎兴奋问道。

“云晋言啊。”季曲文理所当然地回答。

季黎转头问季夫人:“娘,是吗?”

季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季曲文,对着季黎道:“皇子名讳,不可随意乱叫,黎儿可明白?”

季黎两眼闪亮亮的,恍然大悟地点头,“哦,原来他叫云晋言啊。”

隆安十年,冬。

季黎穿着大红色的缎布棉袄,� �了两条小辫挽在一起,红色的发带随风舞动,苍茫雪色中欢笑奔跑,突然听到轻泣声,四下瞧了瞧,在青松树底见到披着鹅黄披肩的男孩。

“喂,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啦?”季黎小心走到男孩身边,笑脸粉扑扑的,刚刚洋溢的笑脸瞬间化作担忧,亮晶晶的大眼看着男孩,见他撇过脸去,轻轻笑道,“别害羞了,我也爱哭鼻子的。”语毕,钻到树底,挨着男孩坐下,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绕着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喏,给你吃糖吧,吃了糖,什么苦都变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会不冷哦。”

“胡说!”男孩终于用袖子擦过双眼,转过身子,瞪了季黎一眼,看了看她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堆东西,不屑道,“太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糖有什么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头子的话,都是拿来唬人的,你看冯爷爷吧,不让我吃糖,自己背着冯奶奶吃得可欢了,上次被我逮了个正着,哈哈,后来他就再也不跟我说什么苦不苦的问题了。”说话间,季黎眉眼一挑,黑眸里满满的幸福就快要溢出来。

男孩不解,“冯爷爷?”

“对啊,就是太医院的冯爷爷,今儿个我来找他玩,哦哦,不对,是习字!我跟冯爷爷练字。”季黎眼珠一动,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儿季黎?”男孩蹙着眉,认真地问道。

“对啊,连你都知道我呀?”季黎嬉笑着问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我就练习你的名字好了!”

“我?云晋言。”

男孩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季黎扬着弯弯的眉毛问道:“啊?晋言?哦,晋言啊,这两个字么?”她说着,随手捡了一根枯枝,一边在雪地上认真地一笔一画一边随意说着,“晋……言……”

“咦,云晋言,你是三皇子呀?”季黎持着树枝,回首问道。

“嗯。”男孩轻轻颔首。

“真的?”季黎两眼一亮,丢下树枝扯住男孩的袖子,兴奋道,“你不记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宫,我们都一起玩哪,不过你好像长得比我高了,模样也跟原来不太一样,刚刚居然没认出来你!以后我进宫的机会就多啦,常来找你玩好不好?”

季黎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红莲花,浸暖了整个心窝,男孩全然忘记刚刚的委屈伤悲,重重点头。

***

【番外晋言无季(第一人称番外,慎。)】

母妃死的时候,我七岁。

我想我不会难过的,可我还是哭了,冰凉的泪水挂在脸上,又湿又黏,很讨厌,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为四妃之一,却不受宠,总见她在哭,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怨气,我知她怨我无法讨得父王的喜爱,她总说,我什么都未替她争取到,根本就是累赘。

她说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吧,幼时偶尔出殿去玩,便会被两名皇兄欺负,浑身是泥水,或是带着伤回来,起初母妃会抱着我一起哭,后来她便开始责骂,因为我总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记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后院的水池子里踩着冰块玩,冰块松动,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场大病,父皇来看我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生病。

冬日我的卧房通常不点暖炉,被子也是薄薄一层,吃饭六成饱;夏日母妃会给我吃些奇怪的东西,吃完便开始生病。那时我偶尔会埋怨自己无用,生病惹来许多麻烦。

病的次数多了,父皇便很少过来了,我的病越来越严重,经常难受得掉眼泪。

记得有一次,母妃忘记喂我喝药,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进门口时听到郝公公的哭声,他在求母妃,说再不减少药量,我会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边的太监,人很好,很多时候就是他在照顾我。

我看着他哭求母妃,笑了。

从那以后我未曾吃过母妃送来的东西,亦未主动去她那里,我与郝公公一同吃饭,偶尔还钻在他被子里,我问他,为何母妃这般对我。他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睡觉,说皇宫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母妃死后,我被几位妃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说,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树底下哭,我以为父皇是很爱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与皇子有同名,父皇亲自赐他一个“言”字,每次平西王带他进宫,他便抱在手里不肯松开。我以为他不肯抱我是因为我生病,原来不是。

一直以来我知道宫里有座碧落殿,父皇时常在那里,比宫中任何一个妃子的宫殿都去得频繁,以前我不明白,后来我知道了,父皇爱着平西王妃,所以他也爱平西王世子,我不过是他可有可无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默默告诉自己,日后决不再哭了。眼泪还未擦干,一串清脆的笑声响在雪地,我举目看去,一身火红的女孩在雪地里奔跑,她到我身边,红扑扑的脸,水汪汪的大眼,问我为何会哭,递给我糖果,问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很干净,眼睛很清澈,与宫里其他人不一样。

如果说,七岁时我的天空一片阴霾,那她,便是冲散乌云的一抹阳光,让我瞬间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说以后常来找我,我应该很高兴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话。

很多年后我知道,人的选择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说她每年入宫都与我一起玩,可我从未与宫中同龄人待过。

你认错人了。——我几乎脱口而出。可她下一句,说她会常来找我玩。只是一个瞬间,我没有否定,点头答应。

我仍旧是不受宠的三皇子,仍旧时常被两位皇兄欺负,甚至有些得主子宠的奴才都敢对我撒点脾气,我冷眼看着宫中你争我夺的戏码,越发觉得他们可笑,所谓是非对错,其实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时常说,等他做了皇帝便废了我,给他当猴耍。二皇兄永远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拌我一脚。我知道,倘若我永远只是不受宠的三皇子,等着我的日子,会比如今惨上百倍。

关于皇位,朝中有人支持嫡长子,有人支持二皇兄,独独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列举出所有朝廷官员的名单,只找到远赴东北边疆的皇叔,或许有那么点微小的希望,只有他会帮我。

一年冬日,趁着他回宫过年,我找到他给他下跪,我说我不想死,不想窝囊地活着,不想永远低人一等。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应了。他说,他什么都不懂,可他会尽力。

若说宫中还有谁对我好,那便是冯爷爷。

黎儿说她能时常进宫全靠冯爷爷,我与她偶尔钻到太医院,冯爷爷与黎儿玩闹,对我却是祖孙般的关爱。若说黎儿给我的感觉是明媚,冯爷爷便是温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里,在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时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着,只想有一日,我和他们无须偷偷见面,无须再分开。

不知听谁说过,撒了一个谎,便要用十个谎来圆,可我的那个谎言,好似永无尽头。

我问黎儿,为何喜着红衣,她眨着眼睛问我,你不是说过我穿红衣好看么?如今不喜欢了么?

我摇头,说喜欢。

她与我说她记得的事,我敷衍着答应,从她嘴里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其实是平西王世子,谢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王携世子入宫,恰好宫中大宴,黎儿也会在那时入宫,可自从隆安十年,谢言墨便未再入宫,皇叔说因为平西王觉得父皇对他太过于特别,且父皇开始对平西王戒备,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带谢言墨入宫。

从那以后我从不敢在黎儿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开她回忆往事的话题。若说我有什么恐惧的事情,那便是黎儿发现一切。

人一旦犯错,便无法原谅。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我想,倘若黎儿知晓她嘴里的那个“你”是谢言墨,我骗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会原谅我,我的天空会再次阴霾。况且,黎儿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宁,手握大权,倘若我能娶得黎儿,得到季相支持,便有能力与两位皇兄一争高下。

我忐忑地守着谎言,不时出宫与黎儿玩乐,宫中人早已不对我这个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乐见二位皇兄斗得你死我活,父皇睁只眼闭只眼。我记得我问过皇叔为什么,皇叔叹了口气,说这宫里,到处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许我骨子里便是明白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对我少得可怜的父子之情是我作为棋子的资本,我若无用,便会被弃。连母亲都会这般待我,我想象不出这世上其他人凭什么真心待我?相比沦为棋子,我更愿做棋手,亲手掌控一切。

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个,黎儿,冯爷爷,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尝试相信的三人。

两位皇兄被禁足,我成为宫里唯一一位皇子,并未得到想象中的重视。平西王世子从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宫,父皇却从不曾忘记,每年丰厚的赏赐从云都运到西南郡,未曾间断。

那一年,我寻思着如何向父皇提起我与黎儿的婚事,一道圣旨,晴天霹雳般打乱我所有计划,黎儿哭嚷着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晓当年她在宫中碰到的人是谢言墨,还会不嫁么?那我算什么?

我不愿失去黎儿。

这些年我暗地里培植了些势力,季曲文身边的侍卫就有几名是我借着黎儿安插进去的,他去西南见谢言墨,我便调了一批武功高强者,与那几名侍卫一同去了西南,刺杀对象是平西王妃。一举两得之事,我从来不会放过。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无所挂念,自是不会再借着谢言墨来眷念旧情,谢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迟,三年时间,足够我改变许多东西。此事若败,侍卫中有季家人,季谢两家必定反目,婚事受阻。

结果有些意外,却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谢言墨自请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个月后病逝。父皇大病。皇叔与我说过,当年父皇舍平西王妃而选江山,事后却对她无法释怀。我冷笑,所谓的爱,只是没有得到,所以变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认识有错。

父皇封我为太子,我的计划终于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为父皇会有此决定,是因为断了对平西王妃的爱恋,终于将视线从平西王世子身上转移开,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许雀跃,只要给我机会,我会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临终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边,苍老的脸上满是沧桑,对着我若有似无地笑。

他虚弱地喘着气,在我耳边说道:“你够狠绝,这孤寡之位,便该由你这种人来坐。”

当时我便如掉入冰窟一般,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想笑,大声地笑出来,这就是我所谓的父亲,果然,身在皇家,从无亲情可言。

刺杀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卫是事实,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开谢言墨是事实,不是季家说没有便可以推脱掉,此事若追查起来,季家便逃不了责任。我以此要挟季宁,让他帮我,他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说我有能力设此一计,他心甘情愿扶我为帝。

我看似没有任何阻碍地娶了黎儿。登基,我曾经想要的好似已尽在手中。

可朝中势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决定权,在季宁手里,我不过是个傀儡,这个傀儡唯一的资本便是黎儿。

曾经的谎言变作我最大的弱点,无法想象谎言被戳破那日我将面临的是什么,没有黎儿,没有季家,没有皇位,这么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知晓黎儿在我和季宁之间周旋,我也知道季宁不会轻易放权,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间的平衡点。

我厌恶这种无力感,讨厌这种随时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着黎儿,只觉得她与我越来越远。再不是年少青葱无忧无虑,我和她之间隔了整个季家,还有一个她不知道的谢言墨。

自从平西王出事,谢言墨便出走西南,杳无音信,我却怕他哪日突然出现,夺走我的一切。

谢千濂突然查出当年之事与季家有关,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为,让我交出凶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杀他比杀了季宁还困难,可若不杀,谢千濂不服,内乱一起,对我有弊无利。

若谢千濂败,季家再立大功,顺势收下谢家势力,我再无翻身之日;若谢千濂胜,我的皇位,也该让出了。

逼谢千濂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实,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将季家连根拔起。可是,黎儿呢?她的性子外柔内刚,这么些年来越发坚韧,季家不在,我与她再回不到从前。

人心很可怖,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断说服自己放弃已经得到的东西,我不想伤黎儿,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冷笑,你不过是顶着谢言墨的名,你以为,她真的爱你么?

黎儿身上的红衣越发刺眼,每见一次,那句话便在脑中响起一次。连年来的患得患失,对权力的欲望,谢千濂的步步紧逼,我终于狠下心,决定除去季家。我对自己说,一个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种女子要不得?

纳顾妍琳为妃,开始拉拢顾家,亦开始强迫自己忘记黎儿,日日温香在怀,我劝自己,这世间女子都一样为何偏偏守着那一个?还是不知是否爱你的那一个!

我三月未见她,焦躁灼热的心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让我不安的、让我惊恐的,全都消失!只有这样我才是没有弱点真正强大的帝王!

谢千濂出力阻住灭季家九族的消息,以免边境异动,制住武将。殷奇下毒,顾卫权领兵捉拿,郑颖安抚文臣,一切有条不紊,三股势力拧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难。

父皇与季宁打江山时,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既然要除,便须除得干干净净,再不给其翻身机会,我下令诛九族,将季家刨得彻彻底底的同时,以如此狠绝的方式震慑住试图反击的季家旧部。

黎儿终是得到消息,郝公公说她四处寻我。

我出宫了,没有任何目的地游走了几日,我知道,倘若她当着我的面哭,我便什么都忘了,会什么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宫前我让殷奇备了打胎药。顾卫权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说自家女儿落了弱势,却也不敢明说。我置之一笑,连黎儿我都不要了,还要那孩子作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顾卫权的忠心能多维持个几年,莫要被贪欲一口吃了。

回宫后我只见到一片废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可我知道,我该笑的,一切在我预期中发展,该死的不该死的,我担忧的害怕的终于全都没了,我离最顶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后——我不记得了——我才意识到,那时的我,是离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儿死了,郝公公死了,冯爷爷与我反目。

本就没有温度的心愈渐冰冷,一层一层地被冰封,我整日待在勤政殿对着满满的奏折,小心谨慎地布下棋子,无声无息地撒下大网。对付郑颖和顾卫权,比一个季家容易得多。

我终于没有悬在心头的疑问,没有日日忧心的惧怕,亦没有铭心刻骨的牵挂。

只是常常忆起最后一次见黎儿,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轻轻靠在我怀里,笑着说,你娶顾妍琳吧。长发掩去她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觉得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我没有开口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我清楚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双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颤抖起来。黎儿反手环住我的腰,安慰我说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紧,她信我,信我爱她。

那你呢?你爱我么?这句话我没问出口,黎儿说过最恨人骗她,我从来没打算告诉她事情的真相,骗我一次的人我不会再信,我又怎会奢望黎儿的原谅。

所以,守着这个秘密,让它落入尘埃吧。即使是恨,黎儿记住我了。

六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

冯爷爷愤愤地来找我,说要将黎儿的骨灰安置在冷宫,她不想再见我,我也无脸面再见她。我看着冯爷爷略有躲闪的眼,觉得他有事瞒我。那一瞬间,心头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见到黎儿的尸身,郝公公无缘无故葬身火海,冯爷爷医术精湛,那骨灰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宫?

我偷偷对自己说,黎儿还活着,等着我巩固大权万人朝拜的时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着,黎儿还活着,一面又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不可能。我从不敢踏入冷宫一步,生怕自己这点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尔对月饮酒,我会嘲笑自己,明明说过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杀了她,明明想要断去自己最后一份情念,为何只有想到她或许还活着,想到还有机会去接她,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不记得哪次醉酒,我梦见自己鼓起勇气去了冷宫,看到红衣翩然的她,多年来积蓄在心头压抑在脑中的思念轰然迸发,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话在梦中咆哮出声,我撕碎她的红衣,说最讨厌这一身红,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亲吻她,问她到底爱不爱我。

一梦醒来,却见躺在身边的竟是姚儿,从未有过的厌恶立刻在我心里升腾起来。我不介意多个女人,可黎儿待她情同姐妹,这世上所谓的情,果然虚伪。

当年我未杀她,只因为那个荒唐的念头。我给了她名分,让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会帮我对付顾妍琳。坐享渔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万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网会在这一年收拢,届时大权在手,我再无须受任何人牵制,我会成为真正的主宰者,我再无所畏惧,再无须小心翼翼,更无须伪装。

这一年宫中出现一个有趣的人,她写了一手与黎儿极似的字,最重要的,区区医童,居然敢对我下毒。是真想让我死,还是趁着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许久没有人能提起我的兴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药,便由着她下毒。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自从她开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见到黎儿,以前,即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愿见我的。可那几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岁的她,八岁的她……十五岁的她……

我好像回到过去,又与她走过了十一年,我记起最后一次抱着她时,她双手抱着我,眼里一颗泪滑入我的颈口,冰凉冰凉的,突然将我刺醒,看着龙旋宫满室清宁,只觉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见她,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

那医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个乞丐,三年前拜沈墨为师。

提到沈墨,这个人我许久前便开始注意,他一身医术,据说连冯爷爷都曾亲自去请他,想拉他入太医院,甚至允诺将院史一职让与他,却被他一口拒绝。那时我便查过,云潋山上有许多不知名花草,来人回报说均来自西南,我怀疑他便是谢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暂时也无精力应对他。更何况当时黎儿还在,他们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儿和顾妍琳之间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顾妍琳,竟被她看透,顺着我的意思陷害于她,我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心思不简单,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与她单独相处时,心头总有怪异的感觉升腾,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为乞丐时的玩伴,那人竟在丞相府,还是名禁脔。

暮翩梧长得很干净,眼神也很干净,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懒得数了,直截了当地说帮他报仇,只需他告诉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说黎子何是季家人,去过丞相府要与郑颖合作,还说黎子何是女子。

郑颖这个废物,若非太过无用,我也不会留他至今。他那个儿子劫走秀女,我顺势拔去宫中与他有关联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惊蛇,未多加追究,他却以为我是惧他手中权势,实际上他底下那帮人,早在他无知觉时被我渗透。

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装想要报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筹码不过是她那个师父,倘若沈墨是谢言墨,这场游戏便好玩得多。

我等着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招,殷平死了,矛头直指郑颖,郑颖反推回顾卫权身上,若是两头雄狮相争,还是有看头,可惜是两只绵羊,还是沦为他人猎物的绵羊。我召来殷奇,威胁他平息此事,算是挫了黎子何和沈墨的锐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疫症来势凶猛,太医院居然毫无办法,这是试探沈墨的好时机,带上黎子何那个累赘,沈墨做起事来必定缚手缚脚。

我一心想着如何逼沈墨露出破绽,顾妍琳却在此时突然死了。

验尸结果是自杀,我对外宣称他杀。来报者称冯爷爷最近有异动,曾经销声匿迹的几名季家死忠隐隐有出头之势,而姚儿,自从顾妍琳被打入冷宫,安静得太过异常。

我找来冯爷爷,直接问他想要作甚。

他好似没听到我的问话,反而两眼通红,声音沙哑的反问我:“你当年……当年杀黎儿,你到底有心……还是无意?”

我知道尽管冯爷爷平日冷嘲热讽,可他打心底还是希望我是迫不得已,希望我向他解释,所以竭尽所能刺激我,逼我说出心底的想法,可我从来保持缄默。

这一次我同样如此。冯爷爷又掉下泪来,说他老眼昏花看错人,说顾妍琳是他杀的,与旁人无关。

顾妍琳一死,矛头指向姚儿,我知道他是在替姚儿开脱,却未料到他回府便自尽了。

姚儿一心想去冷宫,我不肯如她所愿,想逼着她说出冷宫的秘密,我派出的人守住冷宫几个日夜,什么都未查到。我开始惶恐,如果冷宫里的不是黎儿,他们每月去一次,真的只为悼念么?即便惶恐,我仍是不敢亲自去。

多年来我靠着这个泡沫般的希望让自己漆黑的世界里有星点亮光,真相即将揭露那一刻,我有些歇斯底里。不肯亲自去,只要未亲眼看到,便能对自己说是御林军疏忽了。就如我未亲眼见到黎儿的死,便对自己说,其实她还未死。

派去试探沈墨的刺客回来报说,沈墨重伤无人出手相救,我有些怀疑,莫非是我弄错他的身份?

宫中选秀,我见到苏白,无法克制地当场封她为贵妃,我喜欢看着她对我笑,那一笑,我便看到春日阳光下对着我笑得灿烂的黎儿。

我发现自己愈渐沉沦。自从中过粟容花的毒,六年来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慢慢侵蚀身体,甚至与黎子何在一起时,我仿佛嗅到黎儿的味道,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季家人,潜意识里寻找她与黎儿相似的气息。

如今来了一个苏白,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黎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只有左脸那个梨涡有半分相似,可只要醉酒,她与黎儿的影子便会重合,我能真真切切抱着黎儿,与她讲这六年来夜夜在心底徘徊的话。

可姚儿不让我如愿,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耳边嘶吼,黎儿死了。

那夜我再受不住,亲自去了冷宫,我必须亲手戳破那个泡沫,让自己回到现实。我看到驻魂阁的阁楼里,停了棺材,放了灵位,小心翼翼打开棺材,是骨灰,还有以前黎儿所用的衣物。

泡沫碎了,散了,我的心也沉了,被人紧紧捂住般无法呼吸,猛地关上棺材,我想,我该醒了。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夜,突然惊觉,或许我有过一次机会,只需将棺材再往前推推,有些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可我没有,错一次,再错一次,我的一生,在我提醒自己不可犯错的时候犯了致命的错误,所以,没有救赎。

御林军困住冷宫时,有人擅闯冷宫,被追了许久却逃了,暗中监视太医院的人回报是沈墨和黎子何。沈墨的身份几乎已经不用再猜,他在宫中隐藏的势力也因为冷宫一事有所暴露。我下令杀黎子何,引出他眼线的同时,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觉得他不爱黎儿,他求婚,仅仅因为幼时的一些喜欢吧,他的喜欢,比不上我对黎儿的一丝一毫!可因为他的喜欢,让我寝食难安,忍痛割爱。从来我都是恨他的,有爹娘疼着,有父皇宠着,有黎儿记挂着,偏偏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别人奢求的,他生来就有,别人费尽心机到手的,他轻轻一句话便可以夺去,所以这次我也要夺去,夺去他爱的女子。

暮翩梧说他们准备出宫,带着姚儿,带着他,带着冷宫里的重要物什,我决定将计就计。

黎子何很冷静,我有意挑拨她与沈墨的关系,她却过反来讥笑我。她不过十五岁而已,却镇定得不似常人,我封她为妃,不过为了刺激沈墨。

可与她在一起时,异样的感觉渐渐爬满全身,我无法抑制地有了空闲便去她的晨露殿,在她那里,心中分外安宁,或许,她是我对付沈墨之余,意外的收获。

女子无外乎喜欢温柔事事宠她依她的男子,只要我宠着她,终有一日她心甘情愿地做我后宫的女子。

我喜欢与她独处时的感觉,亦喜欢抱着她的感觉,我找不到原因,我问自己,因为她是季家人么?

沈墨重病,我以为他会设法抢回黎子何,可他没有,随着谢千濂来辞行,我设宴款待,他中途离席,我遣人跟着,他去了沉香殿。

他说有事禀告,让谢千濂先走一步。

勤政殿里他说他问了姚儿一句话,问季黎为何喜着红衣,姚儿说因为有人说过她穿红衣好看。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无波,冷清的波光,闪闪烁烁,他说,“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我想我的脸色很难看吧,可多年来的秘密被人戳破,我掩饰不住,轻蔑地笑着,“不错,不是我,我顶着你的名字接近季黎,那又如何?”

沈墨并不如我想象中气愤,只是释然地笑,微微行礼退下,临行前他说:“原来我也没错。”

我突然想到,原来他会求婚,是因以为黎儿的红衣为他所穿,可黎儿的拒婚却令他不解。今日才会有此一问,我无意中解开他多年心结。

勤政殿的奏折被摔得满地都是,为什么对着他,我好似从无胜局?

我对黎子何愈加上心,想要留她在身边,凡事顺着她的意思,她仍是想逃,不着痕迹地给我下毒。我向

来清楚,一个人最大的弱点便是她所在意的东西,那么她最大的弱点便是姚儿。

我给姚儿下毒,只要姚儿在我手上,便能留住她。却未料到已经辞行的沈墨中途折回,所有事情好似在我掌握中,却突然滑出五指。我不知他们何时联系上了,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毒药。突然疑惑,当初他们打算从冷宫带走的,当真只是黎儿的骨灰?

那夜寒风阵阵,黎子何哭着求我给解药,我不肯,给了解药她便又想逃,姚儿直直扑向我,我以为她想伤我,一掌劈了过去,却见她背上一支长箭。

黎子何好似失了魂魄般紧紧地抱着姚儿,我听不见姚儿与她说了什么,可她最后看向我的眼神,让我突然有些不安,我错过了什么?

黎子何突然起身,看着我轻笑,眼里暗得看不到一丝光亮,她唤我晋言。

我的脑中好似闪电划过,几乎无法思考,看着指向她的冰冷箭头,生怕将她夺了去,大声唤着不许动手,可她抢过长弓,我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地见她被人掳走。不远处,她立在城墙之上,右手持弓,左手拉箭,射破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当她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来爱早已深入骨髓。

我再次遁入回忆里,又或者说躲入回忆里,伤也好痛也好,只要不记起黎儿亲手斩断我和她二人的情缘,我宁可躲一辈子。

我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直到眼前模糊晃动熟悉的身影,猛然惊醒,那人,是郝公公。

郝公公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当年我决定除掉季家,他劝过我,我只说他该比旁人更理解我。他知道我在皇宫里怎样艰难地活下来,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头,知道我骗过黎儿,亦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彼时他无声无息地退下,再无劝阻,此时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老泪纵横,我问他,冷宫里到底有什么?

他摇头不肯回答,我笑道:“我早被世人遗弃,不在乎再多一个你。”

郝公公拼命磕头,我吐出一口血,他给了我答案,是希望亦是绝望。是希望,因为那是我与黎儿的孩子,终究我和她还有一丝牵绊;是绝望,因为我放任他在棺材里活了六年,病若体虚,无法开口说话。

我的儿子,要别人护着,因为防我。

那夜的风我觉得很凉,凉到骨子里。

我又做梦了,梦到黎儿回来,我不顾一切地与她欢爱,对她说我爱她,让她不要离开。崩裂的伤口感觉不到疼痛,这次又错了,那人是苏白。从我决定舍弃黎儿那一刻开始,我便时常犯错,第一次是姚儿,第二次是苏白。

调查来的结果,我中毒了。那毒是黎子何交给苏白的。我有解毒丹药,并未服下,既然黎儿想让我中毒,那便中毒吧,只要可以削减她心中的愤恨,怎样都行。

派兵追上谢千濂,抢回一一,跟着谢千濂找到沈墨,我用一一威胁黎儿回来。

一一很像黎儿,笑起来左脸有个梨涡,他很爱笑,总是静静地待在一边,会比划着手指与人说话。他第一次见我,对着我浅浅地笑,我抱起他,他比划着问我,姚姨呢?

我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干净的眼神瞧着我,渐渐地,笑容散了。

我给他吃了解毒的丹药,御医说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他便可以出声说话了。我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些疏离,比划着问我,沈叔叔呢?

我知道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怕吓到他,背着手走了。

一一很聪明,我把他安置在沉香殿,待了没多久� �就问我,姚姨是不是住过这里?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迟疑地比划着说这里有姚姨的味道,接着便窝在榻上睡了。

我去接黎儿的那夜,沈墨夜闯皇宫,劫走一一。

回来时皇宫里处处都是血,分不清是御林军的还是他的。我遣人去追,没追到。

在黎儿榻边守了一个日夜,我便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在梦里我告诉自己,不管她有多恨我,不管她还是否爱我,我要将她留在身边,再不分开。我无法容忍她与沈墨一起,亦无法再承受没有她的日子,天下已在我手,我不会再因为任何原因舍弃她。

我收起所有可能制毒的东西,藏起利器,遣掉可能被她利用的人,宁愿把她锁在我身边,用一生来补偿。

她渐渐温顺,会抚琴给我听,会靠在我胸口,她说,和我一起去接一一。我摒弃心头的不安,全心感受那份幸福,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几日吧,在黎儿面前,她不会把我当做沈墨,而是云晋言。

我很想让这种日子长一点,再长一点,可它终究是到头了。

我看到她发间的簪子慢慢变黑,那簪子上刻了一个“黎”字,是沈墨的字迹。那簪子的质地亦很特别,我遣人去查,是西南极其珍贵的木材,百年才长一小节,几乎百毒不侵,带在身上可驱毒。

可黎儿的簪子,已经化作纯黑,毒气深重。

她让我喝下解毒的血,我喝了;她问我暗卫是否还在,我散了;她拿着软剑一剑剑刺向我,我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要她在我身边,只要她不再恨我,我什么都可以补偿他。可她拿剑尖指着我的心口,我知道,一剑穿过时,我再见不到她。

十几年来藏在心底的那句问话,终是问出口,我想知道她是否爱我,爱我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未曾参与的那六年。

她没有直接回答,她说黎儿的一生是个笑话,那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

她走了,我跟上,我说过再不会放她走。

在北宣门,她眼里一片平静,找不到波澜,看不清爱恨,她拿着凤印,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我觉得那血红的凤印,便是我的心,她曾经将它用双手捧住,慢慢焐暖,如今砸在地上,支离破碎。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黎儿,真的死了。

我的黎儿只会对我笑;我的黎儿生气了,哄哄便会好;我的黎儿最怕我疼,比她自己疼还难受;我的黎儿小心翼翼地护着凤印,守着我和她的承诺。

她说得对,我的黎儿,早被我亲手杀了。

我听到许多人的尖叫声,惊恐的、诧异的,却没有担心的、难过的。我原以为早被世人遗弃,不经意间将为数不多关心我的人赶尽杀绝,时至今日,我真的如父皇所说,成了孤家寡人。

原来,我从来不知爱为何物,不懂如何去爱。

那次大变,我昏迷了三个月,醒来之后身子完全垮掉,常年缠绵病榻。

我遣人去查过黎子何的行踪,来人回报说她被沈墨带走了。

沈墨闯皇宫时已是重伤,有人估算过,他两次重伤,一次重病,即便他内力惊人,短时间内撑着身子恢复起来,时日一久,必定倒下。

魏公公说我昏迷第三日,平西王便送上最后一粒解毒丹药和平西王印,附上一封信。

那信我看了,八个字:一一姓季,两不欠亏。

我抚着黎儿的字,心如刀绞,却是轻轻地笑了,吐出的血染了黑字,被我连连擦掉。

她宁可自己中毒,也要撇清一一与我的关系。

我拜托皇叔去查他们的行踪,皇叔去了半月,回来说在风国边境,有人曾见酷似一一的孩子,带着盲眼的女子出行,却只有一次,再未见过。

“那沈墨呢?”

那时春光正盛,已经是黎子何离开的第二个年头,我坐在勤政殿的书桌前,眺望不远处刚刚修好的红鸾殿,不经意地看向皇叔。

皇叔微微皱着眉摇头,“不知,查不到。”

我压抑住咳嗽,翻看暗线来报。谢千濂交出平西王印后带着数十名亲信隐匿于西南各大山头,据传搜集各类奇珍药草,结果如何无处可查,可数月后一众人等在去往风国的路上消失。

我摇头苦笑。其实他们二人的生死,从来与我无关。

我还是会在冬至点上红灯笼,会在春日看桃花盛开,会在夏日靠在北湖的大树底下,会在秋日踩着后山枯黄的树叶嘎吱作响,心里空落落的疼痛,找不到依托。

不记得我重病的哪个年头,那日应该是冬至吧,我记得我点了漫山的灯笼,笑着唤黎儿回来。接着我看到杨柳依依,花开正盛,穿着艳红衣裳的女子对我盈盈浅笑。我心中欢喜,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微微不安地道:“黎儿,其实……当年,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黎儿不解地皱着眉头,随即释然笑道,“哈哈,认错就认错呗,和我长大的人是你,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你,我爱上的……也是你……”

“真的?你不怪我骗你?”我松了口气,仍是有些紧张。

“不怪不怪。”黎儿摆了摆两手,笑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伸出一只手,甜甜地道,“跟我走吧,我等你许久了。”

我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重重点头,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接着,便看到奈何桥底无声流淌的忘川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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