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方雨涵都在旋转的梦境里沉浮。那些梦境如同万花筒一样，光彩绚烂却又支离破碎。江海在不远的地方温柔地招手，她向他走去，跋涉了好久，他还是那么遥远。天好热，她汗如雨下，而他仍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当她终于走到他身边时，却听他转头轻声叫了一句“菁菁”。
方雨涵陡然醒转过来，却看到江海拿了电脑坐在她床边。
“你怎么在这里？”方雨涵开口问，发现自己嗓子如着火了一样又干又痛。
江海见她醒来，赶紧扶方雨涵起身：“我早上起来看你房间一直没动静，怕你迟到，进来看看，发现你在发烧。估计昨晚冻到了。来，现把这几颗药吃了，然后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江海说着把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她，顺手把睡袍披在她身上。
方雨涵吃完药，喝了几口水，靠在床上，脑袋昏沉沉的。
“你饿吗？我用慢锅熬了一锅白粥，给你盛一碗来？”江海接过方雨涵手里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帮她掖了一下被子。
“现在几点了？”方雨涵伸手去摸索自己的手机。
“快十点了。我已经帮你打电话去公司请了一天病假。”江海边把手机给她边说，“我今天也休假，要不现在带你去医院看一下？”
“十点了……”方雨涵无意识地重复着江海的话，突然之间她想起了那封联邦快递。她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却禁不住一阵晕眩。江海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我……我……有个重要会议必须参加，我现在要去公司。”
“你现在的状况怎么去开会？交待其他人去做吧。”
“不行，不行，我必须现在马上去公司。”方雨涵边说边踉跄地冲去更衣室翻找上班的衣服。
江海知道方雨涵的脾气，一旦执拗起来根本不听劝。“好吧，我等下开车送你去公司，你这个样子根本没法去坐地铁。”他叹一口气，转身去拿车钥匙。虽然家里有两部车，但平时两个人上班都是坐地铁，因为曼哈顿停车很不方便，而且非常贵。
曼哈顿的冬天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江海开车，停停走走，终于到达方雨涵的公司。方雨涵一路狂奔到收发室的时候，高效率的联邦快递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发往了位于底特律的转发中心。方雨涵怅然若失地在办公桌边坐下，头痛欲裂。昨天晚上，她已经决定要一大早到公司把联邦快递收回来，可是平时连感冒都很少的她居然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烧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方雨涵的大脑如同一台运行缓慢的机器，她就这么神色惨淡地坐在那里发呆。方雨涵的老板见状，走过来关切地问：“Rain，你今天不是病假吗？怎么又来了？你看起来很糟糕，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方雨涵机械地摇摇头，“不用，我挺好，谢谢。”
这边，她的电脑终于运行完众多的安全程序，打开了Windows界面。鬼使神差地，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登录jhjj.forever这个信箱。突然，她看到一封新邮件进来。这个邮箱自从感恩节之后就没有任何新邮件了。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江海在林菁菁家碰到了张凯。
几分钟前，江海给自己发了一封邮件，题目是《缩水》：
“人不一定是老了才会缩水的。 不是消瘦，不是憔悴，而是像一件衣服清洗后缩了水。人为什么会缩水？是他的骄傲不见了，是他的梦想萎缩了。真的，决定要这么做了吗？会是一个错误吗？我会后悔吗？就这样吧，不能再犹豫了。”
江海决定了什么？回归家庭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一个决定！她想象江海写这封邮件的时候抿着嘴，脸上倔强又寂寞的表情。每当他不快乐的时候，他就喜欢沉默不语，一个人望着某处发呆。读着这样的邮件，方雨涵觉得自己的心也缩水了，昨夜的温暖随着黎明的来临而消散，如同被窝里面存留不住的体温。方雨涵咬牙关掉了电子邮箱。她为自己刚才的片刻心软感到无聊。
送方雨涵到公司之后，江海开车几分钟就到了自己公司楼下。他坐在车里，默默看着车窗外的大雪和匆匆的路人。圣诞节快要到了。曼哈顿下城的纽约股票交易中心门口竖起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圣诞树边上嘻嘻哈哈地拍照，这些懵懂而快乐的人们。江海不是一个习惯倾诉的人，而有些事情也无人倾诉，曾经一度他以为他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而最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他拿出黑莓往jhjj.forever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这个邮箱自从她离开之后已经荒芜，现在就把它当作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空间吧。发完邮件，他下定了决心，打开车门往光鲜的办公楼走去。
走进办公室，Alex正把脚跷在办公桌上打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事情意气风发地大笑着。江海冲他点点头，径直走进了隔壁自己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大量卖空抵押债权和一些银行股包括雷曼兄弟、高盛和花旗。之前他不止一次拿数据分析给Alex看，和Alex商量应该是调整投资战略的时刻了，否则会为时过晚。可是不光Alex，还有其他基金经理都觉得他疯了。或许他真的是疯了，他动用所有可以调用的流动资金大量购买信用违约掉期合约。如果判断失误怎么办？江海转头望了望楼下如同蚂蚁一样的汽车和行人，孤注一掷又如何？江海对自己的决定充满了信心，天才和疯子本来就一步之遥。
不过是两天的日子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方雨涵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联邦快递的网页跟踪寄出去的邮件。“差不多了，还有一天就可以收到了。”她拉开办公室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蓝色的便签，上面是一个中国的电话号码。江海和林菁菁私密的电子邮箱透露的信息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所有的秘密都会*裸地展现在方雨涵的面前。处于婚姻危机中的女人，她的逻辑推理能力是不可低估的。去年春节，林菁菁回家过年，留给江海一个中国的号码方便联系。方雨涵猜想这个号码应该就是她父母家的电话号码。在林菁菁回家的两个星期中，恰逢情人节，江海殷勤地寄去了越洋礼物。方雨涵正是利用林菁菁通过电子邮件告知的家庭地址给她的父母送去了一份“*”，现在该是引爆这颗*的时候了。方雨涵笃定地拨打往中国的长途电话。她甚至都不用看蓝色便签上的数字，那个号码早就在她脑海中盘旋了无数遍了。
电话通了，不一会儿传来一个女声，轻柔的嗓音和林菁菁有几分相似：“喂，哪位？”
“请问林叔叔在家吗？”方雨涵要找的是林菁菁的父亲。
从江海和林菁菁来往的邮件中，她不难了解到，林菁菁最敬畏的是军人出身的父亲。“您稍等。”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由近及远，不一会儿又一阵脚步靠近电话。
电话听筒被拿起来了，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沉稳而简洁：“您好，请问哪位？”
方雨涵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几秒钟，她需要短暂的空隙来克服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安。电话那头，林菁菁的父亲意识到了对方的迟疑，却耐心地等着，并不来催促。方雨涵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终于开口：“您好，林叔叔。您想必应该知道您女儿在美国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吗？”
林菁菁父亲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可能正在判断来电者的用意。方雨涵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他的名字叫江海。江海其实早就结婚了。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是大学同学，结婚七年了。我们还有一个孩子，才七个月。也就是说，林菁菁在我怀孕的时候就和我丈夫交往了。您也许记得，去年春节的时候，林菁菁回国经常有越洋电话打来找她，电话里面的男人是我的丈夫。林菁菁应该也收到过美国寄来的一个包裹，那是我丈夫送给她的情人节礼物。当时，我怀孕八个月……”
林菁菁的父亲震惊了，对方的一番话无异于一场枪林弹雨，即便是他久经沙场也招架不住。他无法相信他乖巧听话的女儿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偏偏这个自称为女儿男朋友的妻子的人，所说的那些细节却又让人无法不相信。对方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有条不紊地说着：“叔叔，您可能不相信，或者确切地说，不愿意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也知道口说无凭的道理，所以我从美国寄了一些证据给您看。您可能想问，我打这个电话有什么企图。我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我到底要达到怎样的目的。我只是觉得，作为父母你们有权知道女儿的情况。我也是一个母亲，如果将来我的女儿做出和一个孕妇争夺丈夫，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争夺父亲的事情，我一定会非常非常痛心的，那无疑是我为人父母的失职。”
对方说得隐晦而礼貌，尽管彬彬有礼，林菁菁的父亲却还是感受到了她尖锐的含沙射影，他胸口一阵发闷，需要努力平复，才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我等着你寄来的证据。如果真是事实，我们父母会出面干预。请你放心。”
“谢谢叔叔。”方雨涵语调轻快，仿佛为刚刚被邀请吃了的一顿晚餐而道谢。她脑海里突然莫名闪回当年自己在大学校园辩论赛上得到最佳辩手的那一幕。
挂断电话，林菁菁的父亲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你怎么啦？这么冷的天坐在这里发呆，也不多披件衣裳。”林母走过来，关切地问，“出什么事情了？谁打来的电话？”
“过两天会有一个从美国寄来的邮件，你看到后立刻拿给我。”林父答非所问。
“哦，是菁菁要寄什么东西过来吗？这孩子有段时间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吧，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么。前两天碰到老张，还问起呢。说和他儿子不知道能不能成。最好是能成，在美国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老张家的儿子我们都是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放心。要是在美国碰上个其他什么人尤其是洋鬼子，我还真不放心呢。老张也说怕儿子给娶个洋媳妇儿，不懂咱们中国人规矩，那就闹心了。他们老张家可喜欢咱家闺女了，都盼着他们什么时候成了能回国办喜事，然后添个大胖孙子。他们张凯也是老大不小了。这些孩子出国念书，念得把自个儿的终身大事都给耽误了。”林母边收拾着床铺，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林父一言不发，黑着脸走过去，上床揭开被子，躺下了。
“咦，今儿你这是怎么了？”林母一脸诧异。
方雨涵的快递没有让林父等太久。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林母在门口签了字，看是美国来的快递，只以为是女儿寄了他们探亲签证需要的材料过来，这就打算拆开看。“你别拆，给我拿进来。”林父在房间里呵斥，口气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凌厉。林母被吓住了，不明所以地把快递拿过去。她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林父接过邮件，径直走进书房，带上了房门。打开越洋而来的硬纸板的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叠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全部是女儿和一个名叫江海的男人之间的。里面让人面红耳赤的亲热话自然就不提了，关键是所有的来往邮件证明了一个事实，那个江海的确是已婚，而且他老婆正在怀孕。林父为之气结，这还是他印象中乖巧安静的女儿吗？居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他迅速翻动着纸张，突然，一叠照片从纸张间掉了下来。林父弯腰捡起来，脸色变得煞白。照片里面都是女儿和一个男子亲热地搂在一起！照片后面附着一张全部是英文的证明复印件，上面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
“这是我女儿的出生证明。请注意她父亲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她的父亲就是照片里面的男子，照片拍摄于她出生后的第十个星期。”
林父顿时呼吸困难，眼前一黑。
林母在房间里面转来转去，心神不宁地擦拭着家具，不知道那个信封里面是什么东西，让林父如此紧张。她竖起耳朵注意着书房里面的动静，突然之间，书房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林母惊慌失措地冲过去敲门：“菁菁她爸，怎么啦？”里面没有反应，她吓坏了，扭转房门把手，所幸林父没有把门锁上。房门打开，一向健康的林父躺在地上，浑身痉挛着，神情痛苦。林母吓坏了，大喊道：“她爸，你这是怎么啦。你别吓我呀！”
接到母亲电话，林菁菁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从美国心急火燎地回到家乡。一下飞机，她就冲去医院。父亲已经由急诊室被转到干部病房。看到父亲的时候，他戴着氧气面罩，身上衍生出几根管子，一条连接旁边一台监测仪器，黑色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数字，心跳、脉搏、血压，生命体征被简单的几个数字概括，显得如此冷酷。还有几条管子，分别连接挂在床头的几袋药水。在林菁菁的记忆中，父亲一向是挺拔高大的军人形象，连背脊都从来不会弯。而现在他躺在那里，完全是一个羸弱的老人，生命垂危。她泪如泉涌，哽咽着喊：“爸，我回来了。”正弯腰给父亲擦拭的母亲听到声音回转身来，看到她不由分说地扬起手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滚！你还有脸回来？你爸都是给你气的呀。”林菁菁捂着脸愣住了，短短两个多月，她连续挨了两个人的耳光。如果说方雨涵的耳光让她感到羞辱，那母亲的耳光让她痛心。从小到大母亲都对她呵护备至，从来没有一句重话，不若父亲的严厉。当她和父亲意见相左被父亲训斥的时候，母亲总是挡在她前面为她开解给她说情。“妈，怎么回事啊？”林菁菁捂着脸，忍痛小心翼翼地问。电话中母亲只是告诉她父亲突然大面积脑梗进了急诊室，然后没细加说明就断了电话。她原来以为是情况紧急，母亲一时在电话里面无法说清楚，现在看来另有隐情。林母又气又怒，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联邦快递的信封扔在她脸上：“你还好意思问。你自己慢慢看吧！”说完就背过身去，伸手抹脸上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妈……”林菁菁不顾掉在地上的信封，伸出手去试图去按母亲微微耸动的肩膀。母亲用力拨开林菁菁搭在她肩上的手，冷冷地说：“你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否则别回来了！你爸不会让你进家门的！”
林菁菁捡起地上的信封，缓缓走出急诊监护室。等她看到信封里的东西时，如被雷击中一样跌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她把脸埋在腿上，蜷缩成一团，她漆黑如瀑的长发泻下来，遮住了光线。在小小的一片黑暗中，她的泪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