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礼站于一旁等肩舆过去。端妃见她，唤一声“停”，搭着宫女的肩下轿道：“很巧。不如莞贵人陪本宫走走。”
依言应允。一路桐荫委地，凤尾森森，渐行渐远，四周寂静只闻鸟鸣啾啾。贴身侍女远远跟随，她半扶着端妃手臂，轻声道：“多谢娘娘今日为嫔妾解围。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要帮你自有本宫的道理。”
若曦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云，温文道：“我见你独自从桐花台方向而来经过我宫门口，细算时辰就晓得不会是你。”
若曦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见娘娘向娘娘请安，真是失礼，望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只是听见歌声动人，才在宫门外小驻片刻仔细聆听。”她嘘叹，复而浅笑：“莺常在的歌声真年轻，叫本宫觉得这时间竟流逝得这样快。”
若曦笑道：“娘娘正当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叹时光呢。”
她亦微笑：“哪里还美貌呢？”说着目光牢牢锁在若曦面庞上。
她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轻唤：“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莞贵人才是真正美貌，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若曦谦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边美人靠上，“那日见贵人神色匆匆，却有忧愁之色，不知道何故？”若曦略一迟疑她已道：“贵人不愿说也不要紧。本宫虽然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但宫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若曦无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结的丝绦，遥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莲花早已是绿肥红瘦，有凋残之意。只是默默不语。
端妃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清，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翡翠颜色，淡薄光晕，“贵人何须如此伤感。本宫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话原本不需本宫来说。只是贵人应该明白，古来男子之情，不过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而已，何况是一国之君呢？贵人若难过，只是为难了自己。”
若曦未免心底不服，问：“难道没有专一只爱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喘吁吁，脸上依然撑着笑容：“先帝钟爱舒贵妃到如斯地步，还不是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又有这许多子女。君心无定更胜寻常男子，你要看得开才好。否则只会身受其苦。”
若曦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贵人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说话，专心看湖中红鲤优游。若曦亦折一枝杨柳在手把玩，捻了细碎柳叶抛向湖中，引得大小红鲤喁喁郁郁，争相而食。
端妃留神看着小鲤鱼尾随大鲤鱼身后游行，不觉语气有怜惜之意，静静道：“温宜公主很是可爱，可惜却是命途多舛。”
若曦听她说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公主虽然体弱，但也是金枝玉叶，有神佛护佑。”
端妃略显怅然，骤然微露厌弃神色：“满天神佛只晓得享受香火，何来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况若是小鬼为难，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若曦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却如此刚硬，不由对她渐生好感。
她继续说：“曹琴默这个孩子本是生不下来的，她怀的不是时候。生产时又是早产，胎位不正，几乎陪上了一条性命。所以皇上对这孩子格外怜爱。”她叹气，“这宫里的孩子看似尊贵，其实三灾八难的比外头的孩子多多了。”
若曦知道端妃多年无子，于子嗣问题上特别敏感，劝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该多多保养，玉体康健才能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子与公主。”
端妃苦涩一笑：“承贵人吉言。只是本宫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若曦听她说得伤感，不觉大异，道：“娘娘正当盛年，何苦说这样不吉的话。”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愿，月宾情愿折寿十年。”说罢转首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单薄如一张白纸，“恐怕本宫就算折寿半生，亦不能得偿所愿了。”
或许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怀孕，不免暗自为她惋惜。
她再不说下去，向若曦道：“此事是针对贵人而来，贵人善自保重。本宫可以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如此。”
若曦道：“是。谢娘娘费心周全，嫔妾有空自当过来拜访娘娘。”
她摇头，许是身体不适，声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残躯不便见人。何况……”她婉转看我一眼，轻轻道：“本宫与贵人不见面只会多有裨益。”
若曦亦是明白人，遂颔首道：“是。”
说话间端妃喘气越来越急促，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摸出个瓷瓶来喂她吞下两粒墨黑药丸，陪笑向我道：“回禀贵人小主，娘娘服药的时辰快到了。”
若曦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扰了。恭送娘娘。”
温宜公主的事在三天后有了结果。御膳房掌管糕点材料的小唐出首说自己一时疏忽弄混了两种粉料才致使公主不适。
消息传来时若曦正与陵容绷了雪白真丝绡在黑檀木架上合绣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把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绣的是春山远行图，上百种绿色渐欲迷人双眼，看得久了，头微微发晕。透过湖绿绉纱软帘，落了一地阴阴的碧影。帘外槿汐带着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送来的大匹明花料子，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粉蝶儿花样跳跃闪动，光影离合，似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若曦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道：“你怎么看？”
陵容对着阳光用心比着丝线颜色，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笑意，“这才是华妃娘娘说的巧合吧。”
若曦轻笑，“说话怎么爱拐弯抹角了。”
陵容放下手中丝线，抿嘴道：“是。遵姐姐之命。”遂慢里斯条道：“皇上要彻查，小唐就出首了，只是有人不想让皇上再查下去而指使的棋子。”然而她又疑惑，“只是……皇上以玩忽职守罪惩治了小唐，杖毙了。”
若曦捧了香薷饮在手，看着帘外宫女忙碌的身影，淡淡道：“当然要杖毙，再查下去就是宫闱丑闻，闹到言官和太后耳中事小，在臣民眼中恐怕是要堕了皇家威仪。”她轻轻咀嚼口中香薷，徐徐道：“咱们都明白的原委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暂时动她不得。”
见陵容似迷茫不解，遂伸指往西南方向的窗纱上一戳，陵容立即会意，低声叹道：“皇上身为天子竟也有这许多无奈。”
若曦微一蜷指，抿一抿鬓发，一字一字道：“风物长宜放眼量，行到水穷处，我便坐看云起之时。”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道：“陵容只是觉得姐姐辛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