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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山河如旧改新元

转眼便是年终岁末。

今年的年景出奇地好,真个是百姓仓廪实足,绝少见人冻馁于道,连徐记米行的米粮,比之往年都价贱了两分。

张逸云通过狭小的米仓牖窗向外望去,看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从天上落到人间,不知怎的,又想起去年寒露乍起之日,先帝将那禹鼎灵丹化入甘露,洒入明渠的景象。

斯人已逝,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行文字,在太庙中留下一个冷硬无比的牌位,又有谁知道,这个在臣民眼中算不上什么明君的皇帝,却能够毅然将那山河气运还归万民,换来这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的大大丰年?

不知从何时起,长安城中便有了在年关之前走亲访友的惯例。官场中的贵人们更是讲究这往来拜会,不绝的车马将那夕阴街上厚厚的积雪都碾成了雪泥。

一干朝堂重臣的府上,比如那孔光、师丹、彭宣等人,府上拜会者是络绎不绝,皇帝的母族,丁氏、傅氏诸位侯爷家中,更是门庭若市。那少府董宏因为儿子董贤受皇帝青睐,也变成炙手可热之人,日日皆有王公贵族、朝堂大员相邀宴饮,好不风光,但其煊赫得势之态,却为儒臣清流所不齿。

宗室贵人之间素有来往,年关之前走动也是更为频繁。但只有二人闭门谢客,一个是宗正刘交,他的独女年前暴病去世,刘交伤心过度,整日待在家里不见外客。另一个则是光禄大夫刘子骏,道是要在年关之前将《三统历》最后勘正,整日在那天禄阁中盘桓,连家都很少回去。

有人门前车水马龙,自然就有人门前冷落鞍马稀少。王氏一族受到天子钳制,再也没人敢与他们扯上关系,王氏诸侯自己也谨小慎微,并不聚会宴饮,唯恐被天子挑了什么错处,寻了什么由头降下天威。

礼官大夫杨若虚更是如此。新帝即位后,对这位先帝身边的老臣并不喜欢。前一段时间,他不知为何生了一场大病,连床都下不得,天子正好看他心烦,便下诏让他静养,礼官大夫的职位也先交卸了,还让杨熙先不必去尚书署做事,在家服侍先生便好。

大汉一朝,向来是职随人走,这师徒二人便等于被天子免了官,只待若虚先生病好之后才能重新起复。

既没了圣眷,曾经挤破头要来拜见的大小官员便再也没人上门,年节期间,只有几位老友上门探病,也皆被杨熙以“淮阴一行,感染瘴痢”为由,没有让他们近前探视。

要是若虚先生在勾栏院中受伤一事传扬出去,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如今也只能假托生病了。

本来若虚先生想着年前去丹家纳吉下聘,为杨熙和丹青小姐说下亲事,定好吉期,经此一事,也只能向后推迟了。好在杨熙对那丹家的路径已是走得惯熟,通过丹小姐的贴身丫鬟巧雁时时可通书信,总算略解相思之苦。

新年来临,对于天子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改元了。

改元的意思便是要更改年号。这年号乃是孝武皇帝首创,始创年号为“建元”,以后汉家便因循成制。以后的天子们遇到“天降祥瑞”或内讧外忧等大事、要事,一般都要更改年号。

当然,整个国家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改天换日、新帝即位了。

今年是新帝即位的第一年,仍然因袭“绥和”年号,便是为了表达对先帝的尊重和孝顺。但是在新年到来之际,年号却是必须要改的。

朝臣们挖空心思,想出无数的年号,有“百瑞”“龙骧”“天马”“永安”“归宁”,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个,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吉祥话儿全部用上,但是天子皆不满意,唯有光禄掾王嘉奏上“建平”二字,却让天子点头不语,似甚满意。

“建平”者,建设平安盛世也。新帝即位初年即是太平丰收之年,这两个字可以说贴切至极,也表达了将来国泰民安的愿望。廷议之上,众臣也觉这二字甚好,于是天子便拍板定案,只等除日一过,便即昭告天下,改元“建平”。

除日这天终于来到。

凡是有条件的人家,都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共同庆祝一岁过去,新年到来。

这日金吾不禁,百姓可随意聚集、饮酒作乐,市上游侠最是欢喜不过,

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到处吃酒耍子,但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便是令大家都能过个好年之意。

胡安、梁屠子、燕翅儿和秋娘子怕张逸云孤单寂寞,携上数坛美酒来到徐老三的米行,相伴逸云饮酒作乐。韩狗儿也拉上小乙,去找他的好友任萌、三儿等人吃酒,但小乙吃了半晌,想起与小蕊儿的约定,便借故离开,向那暖玉楼的方向奔去。

除日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便是最不顾家的嫖客,也不会留在勾栏内盘桓。所以今日长安城中所有勾栏均不开业,姐儿们一年辛苦到头,终于也有一日的安闲。

暖玉楼中处处燃着铜炉炭火,一室温暖如春。楼中姐儿们有的聚在一起掷采行令,笑闹不羁,有的懒洋洋地坐在炭炉边上,慢慢剥着果子,意态慵懒,还有的干脆躲在房里,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独独今日,无论姐儿们想做什么,莳妈妈都不会嫌怪的。

只有那一向不苟言笑的金桂,仍是坐在长琴前面,十指纤纤,挑动琴弦,乐声忽断忽续,从她指下流出,如无数花朵生灭无常,让这楼中平添了几分出尘之意。

她弹得是大曲“朝天子”。

“朝天子”便是木堇花。

这种花不像牡丹般雍容华贵,也不像菊花清幽高洁,更不像海棠花一样色彩艳丽。它花期极短,朝开暮败,往往让人来不及欣赏,便已衰败而去。

就像那堇娘一样,刚到如花盛放的年纪,便已无可奈何凋零而去。

可是对楼中的姐儿们来说,她弹得是什么曲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众姐儿有一日的辰光可以休息,小蕊儿却要在厨房打杂,服侍姐儿们吃食用度,所以只能休息半日。

今日她干活特别卖力,终于将提前脏活累活一并干完,便揩抹了手脚,将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穿在身上,又将姐儿们赏给他的果子、肉食包在苇叶当中,只等小乙来了,全要送给他吃。

小乙哥说过会来陪她过年,那便一定会来的!

果然一过午时,门外便传来轻叩之声。小蕊儿飞奔而去,打开门一看,真的是小乙来了!

“小乙哥,你...你真的来了!”小蕊儿喜不自禁,拉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乙被蕊儿拉住,心中不由得一荡,笑道:“咱们约好了的,我当然要来。”

“快进来坐吧,今日厨中只有我一个人。”小蕊儿说着,将小乙拉进厨房,然后将准备的吃食全拿了出来,“今日过年,咱们要吃些好的。这里还有些酒浆,小乙哥你喝不喝?”

她心中喜欢小乙,恨不得将自己所有全部拿出来给他。

小乙看到那厨房中柴堆俨然,忽然又想起当日之事。

自己正是在这厨房之中被杜稚季挟持,这才能与小蕊儿如此亲密无间,才有了后面的诸多奇遇,才能学得这么一身功夫,最终将逸云前辈救出大狱。

自己真该谢谢他才对。

他一言不发,将杯中酒浆倾了一点在地上,心中向那泉下的杜稚季默默祝祷,也算对他聊表祭奠之意。

小蕊儿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小乙哥,你怎么了?”

小乙这才回过神来,对小蕊儿说:“上次我来得急,走得也急,没顾上与你说说分别后发生之事,今日有暇,你愿不愿意听?”

小蕊儿雀跃道:“要听,要听!”

小乙微微一笑,将那些吃食包起来揣入怀里,道:“那好,咱们不在这里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要带我去哪儿?小蕊儿心中突突直跳,脸也羞红了大半,但仍然鼓起勇气,点点头道:“好,我都依你...”

小乙便携着蕊儿悄悄出了后门,踩着积雪在巷道中转来转去,终于来到了城西一片颓墙之前。

这片颓墙乃是长安城旧城墙,后来长安城扩建,这边便留下了长长一道土墙,之前小乙初学功夫之时,韩狗儿便是在这颓墙下面,找了一处僻静所在,教他习武。后来小乙武艺渐高,自己也经常来此锻炼,是以走得极为熟练。

他们二人走到墙下,小乙四顾无人

,便伸手环住小蕊儿的腰肢,只觉触手温软,竟是从未感受过的滋味,小蕊儿只觉腰上又麻又痒,闭眼不敢瞧他,口中却不觉嘤咛出声。

小乙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当心了!”

小蕊儿只觉自己耳边风响,睁眼一看,顿时吓得一声低呼:原来小乙托着她的身子,竟是腾起在半空中,直向那颓墙顶上纵去!

那颓墙虽然不比真正的城墙,但也有丈许高矮,寻常人怎能纵得上去?

但小乙武艺已成,尤擅轻身提纵之术,便是带着一个小蕊儿,也能纵至半空,然后在墙上一处凸起一踏,便已登上墙顶。

“小乙哥,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就像那个劫持我的人一般!”小蕊儿惊魂未定,蹲在墙头呼呼喘息。

小乙带着小蕊儿在墙头上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凹陷处,仔细看时,却见夯土之内镶着砖瓦,竟是一座碉楼的雏形。

两人走入其中,只见四面有壁,上头还覆着木板,其中空隙用犬皮绷住,一丝风也刮不进来。最近落了大雪,白雪将外面覆盖,竟成了一处隐蔽性极好的藏身之处。

看看四周还堆放着不少稻草犬皮,小蕊儿啧啧赞叹:“小乙哥,这里是你发现的么?”

小乙面有得色,道:“嗯,听说游侠儿在城中都有藏身之处,我虽不算什么大侠,但也难免遭遇什么...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我也在此弄了一处藏身地,除了你之外,连大兄我也没告诉!以后你要是遇上什么危险,你也可以躲到这里来的!”

小蕊儿嘻嘻一笑:“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本事,能飞得上来。”

小乙本来想着炫耀一番,却没想到此节,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小蕊儿见他语塞,不由得拉住他的手,笑道:“我上不来,小乙哥你带我上来便是了。”言语之中的亲昵之感,让小乙又是一阵面红心跳。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阵提铃喝号的声音。二人同往外看,便看见远处那高高的城墙之上,一队兵丁正巡逻而过。

小乙沉默半晌,忽然叹道:“从这里看过去,那边的城墙,正是我与杜稚季大侠逃出城外之处。”

小蕊儿这才明白,他带自己来这里,只是想对他说说之前发生的事情罢了。

于是,她便与小乙并肩坐下,依偎在他身边,听他讲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以及之后发生的故事。

小乙本来不善言辞,但今日在小蕊儿面前,却不知怎么的,口舌无比伶俐,将那一夜与她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全数娓娓道来。

小蕊儿听到两人在箭雨中缒下城头,跨过护城河逃命之时,不由得紧张地抓住小乙的手。听到杜稚季教小乙武艺之时又眉开眼笑,比她自己学了功夫还要开心。听到杜稚季与诡异的蛛夫人决斗之时,一张小脸又吓得煞白。及至听到杜稚季独自断后,让小乙快逃,后来被京兆府军士格杀枭首,不由得泪水连连。

说完杜稚季这一节,下面便是有关张逸云的事情了。

劫大狱救钦犯的事,小乙却是万万不敢对小蕊儿说的,倒不是怕她泄露秘密,而是怕把她吓晕过去。

冬季日短夜长,此时日头已经沉到了城墙之下。

小乙踢开灶坑,点着炭火,一边与小蕊儿烤火取暖,一边将那吃食炙烤加热。忽地听闻远处阵阵擂鼓声响,渐渐四面八方皆是敲击铜锣、铜盆的声音,渐次汇成一片。

两人向外望去,只见无数的百姓或手持火把,或敲击铜具,纷纷走到街上,汇成一股股奔涌不息的人流。

这便是除日的习俗了。

人们相信,通过敲锣打鼓,便可惊走瘴痢瘟神,送走一年的坏运气,迎来新年的新气象。

与此同时,宫中羽林、金吾缇骑尽出,奔散八街九陌,皆大呼道:“皇帝诏天下,改元称‘建平’!”

一位头发半黑半白,髭须过颈部,眼眶深邃的中年文士从府中走出,听着大街上传诏的骑士呼喊,似乎愣了一愣,脸上旋即露出奇异的微笑。

建平,马上是建平元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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