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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穆家逆子向中原

时间回到三个月前,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二十一。

不周山顶,葛行间的坟墓被重新修葺完好,立了牌坊,像模像样。好似是真的有人死过一般香火鼎盛。

坟边站着一位小僧,光头戒疤却穿着青灰道袍,不伦不类,不成体统。默默地朝着坟墓念经祷告,每念一句经,便往墓碑前洒一把谷子。神色虔诚,态度恭敬。

不远处有一幢小道庐,塌了半边矮身,用柴火遮掩补救,却好似巍巍青松。看似弱不禁风薄如蝉翼,却仿若生根发芽雷打不动。

柴火错杂间,道庐内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道法自然,墙下供奉三清上仙。

门开,道童渐离背着行囊踱步出来,稚嫩脸庞上满是执拗。回身望望屋内香火,三清像前刚起新烟。

他抖抖背上竹匣,轻轻关上了道庐的缘门。门上褪了青漆,左右两侧各有一半太极。梁柱上一副对子,没有门神,不兴这套。

左联:一门之隔两生轻薄三生叩首四方青云骤

右联:四只牛鼻三世浮沉两半运道一念化三清

横批:糊涂难得

渐离来到小僧跟前。小僧抬头看他,微微一笑,笑容和光头一样灿烂。

小僧:“你要去哪里?可是要下山?山下的人又稀奇,又古怪!”渐离指指下方:“我要去红尘大世,我想把师兄师父都找回来。管它什么稀奇古怪,玄机,奥理,不足道也!”

言罢,二人相视而笑,把葛道士的坟头晾在了一旁。

小僧笑了一会,表情暗淡下来:“我也想念师父了,按道理说我应该和你一同下山去寻的。不过我是佛家弟子,自从我入灵山伊始,我们师徒机缘便已断绝。本来心想着没有缘分,便无烦恼,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后来日子久了,又感觉无关好坏,但凭于心。”

渐离看了一眼墓碑:“我师父云游天下,周游师兄游方寻他,周旋师兄拜入仕途。我想寻到师父,但却不知方向。想寻到周游师兄,亦是不知方向。”

他微微叹了口气:“只有周旋师兄有迹可循,但即便是寻到了他,也不过是索然无味。我知道周旋师兄发心已乱,所谓周旋于庙堂之上者,便不能周游于山水之间!”

小僧点头:“说的真好,那这山水之间的周游,又要去何方山水去寻?”

渐离摇头苦笑:“周游师兄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以无根之念寻无根之源头,便能得到无根之因果。我感觉这便是葛师父说的道法自然了,不过我还远未企及那般境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行走人间,我师父是葛者行间,我最起码能做到游山玩水。”

渐离说完,转身便走。小僧微微不忍,出声唤他:“真就这般走了?”

“多留无益,你多保重。”

小道童说罢抖抖竹匣,将匣子顶上的遮阳纱抽出来盖在头上。手里一根木棍,就这般摇摇晃晃的下了山头。

山上只剩下了小僧,孤零零的坐在墓碑前。但坟茔也是空的,小僧离开了坟,静静走到道庐里面插上门闩。外面没有飘雪,他还可以御寒。

第二日,小僧换了门上的对联。他本想跟着渐离一同下山,但每每鼓足勇气,却又心生茫然。犹犹豫豫中彷徨不定,日子倒是一天过了又一天。

而门前柱子上,对联的笔锋却深深嵌进了木屑里,盖过先前的字迹,也乱成了一团麻。

上联:佛不是道,佛取代道,不佛不道,没有门道。

下联:佛本是道,佛亦有道,又佛又道,有点味道。

横批:知不知道。

渐离是浑然不知这些的。他静静地走了七天,来到了不周山的半山腰。

这里刚好穿过云层,下方山河遥然在望。不渡江好似一条硕大的慵懒蛟龙,睡在两座大山之间。好似抱元守一,蕴含道理,却又不明不白。

“渐离,你说云海之下,会有蛟龙跃出吗?”

想到周游当日所言,渐离微微一笑,憨憨傻傻。忽的瞧见江水中腹的黑色城池,眉间一皱又发起愁来。

身边出现一只黑色乌鸦,在渐离身旁徘徊两圈,似乎是不喜其身上生气,呜咽着用力往下飞。小道童见状也不耽搁,双手握紧竹匣背带,脚下卖几分力气,一路青烟淹没在青山山麓之中。

而那只乌鸦,也毫不停歇的一路飞到了西梁城里。

西梁城是厚土之国第一大城池。西梁城主乃国之正主,四周十九列国国君皆向其俯首称臣。定期缴纳赋税,岁岁朝贡殷勤。但凡有犯上作乱者,必会遭西梁惩戒,号令天下诸侯合力诛之。

十九列国也有义务进西梁勤王,因此西梁创立至今,整体还算是风调雨顺。虽谈不上国泰民安,但好歹算是人丁兴旺。

西梁现任君主姓穆,穆家权倾天下,世道熙攘莫敢不从。道士周旋便是穆府门客,而他所侍奉的便是穆家二公子穆念花。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

穆府内阁前方躬身站着一位老太监,鹤发童颜,皮肤吹弹可破,但眼眸已经晦暗见黄。除此之外不见光阴流转,比贺华黎还要多几分精神。

此人,穆府南阁总管太监,呼延礼。

呼延礼已经在此地候了两个时辰了。照常理说此般时候,穆念花早已下了早朝归来。现如今前堂满是拜帖,俱都是得罪不起的各方巨擘。他急的满头大汗,却无甚更好办法。

又等了一个时辰,穆念花风风火火归来。依旧是浓艳的女子装扮,但汗水微醺,妆容已微微花散。身后跟随几名魁梧将军,皆是施满甲胄,但却没有佩剑。

呼延礼惶恐下拜,穆念花重重甩袖浑然不睬,径自入了内阁高座。呼延礼低眉颔首躬身叠步跟随,和一众表情严肃的武将一同跪坐在穆念花阶下。

穆念花胸腔起伏不定,貌似是气的不轻巧。身旁有一盏花茶,他抖手拾起,重重抿了一口。留下一抹唇红,微微模糊,冒着丝缕寒气。

呼延礼谄媚发笑:“公子今儿上朝,可是遇着了什么糟心事?”

穆念花寒眉冷目,目视前方,嘴角嗡鸣:“你们且说说,北戎国到底哪里好?”

呼延礼闻言媚笑:“祸乱之国,自然无甚大好。”

穆念花冷哼嘤咛,双手拄鼻翼两侧,眼神冷艳芬芳:“那父皇为何要听大哥的话?”呼延礼闻言错愕:“大公子今儿早上朝了?”

下人送来一只秘银鼻烟壶,穆念花抱起浅嗅,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啧啧,他不是一直在苍梧国办那件事吗?”老太监嘀咕了一嘴。

穆念花:“我也心眠蹊跷,突然间便回来了,还是在此番节骨眼上。事出有妖,不得不防!北戎国已是倾覆在即,大哥不安心在苍梧领军,回来与我当庭对峙。于四世三公面前折我颜面,着实是不把我这少主放在眼里!”

呼延礼好生相劝,穆念花却气的花枝乱颤。俊美如玉的公子哥,面色发白近乎妖异。

“大公子从小便喜好与少主争抢,您气度雍容,别和武夫一般计较。再者说他毕竟也是兵马大都督,咱们于情于理都不应当过于强硬。手段软些,嘴巴甜些,大公子直肠子硬骨头,受不得这般**路数的。”

老太监好生劝谏。

穆念花无奈摊手:“你有所不知,兵权握在我大哥手上,大哥的心思无非是想要邀功而已。说的好听什么从长计议,还不是想在父皇面前讨个晚年彩头?”

呼延礼沉吟半晌,随即凑上前去耳语道:“温侯俊尚在。”

穆念花一脸嫌弃:“他自己都身陷囫囵,和邺王一起被软禁在宫里。那北戎国宫廷还有禁卫军把守,邺王的兵上不得三千琉璃大道。我的本部军马被大哥扣在手中,陵阳宫里的案子未有定论,他这个大礼官也无甚大用。等我发死侍入了陵阳,你就飞鸽传书调回温侯俊,省着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呼延礼犹疑道:“那邺王手掌北戎国兵马大权,为何不犯上逼宫?”

穆念花面色阴翳:“邺王乃紫宸国公长子,虽说不是嫡出,但愚忠之心日月可昭。三千琉璃大道乃北戎国气运彰显,他即便是再觊觎皇位,也不会触犯北戎国先祖定下的规矩。”

“规矩?”老太监轻咦了一声,呼延礼自幼看护穆念花长大,因此即便是此般隐秘事端,穆念花对其也全然放心。

“不错,北戎律令规定,马乱兵慌不可踏足禁宫,但此番必会受制于贺华黎的禁卫军。再者说北戎国本是邺王自家祖业,他有夺储之心,自然不会轻易破坏自己的社稷江山。”

“那倒是,谁都得爱惜自家物事,这是常理。”老太监笑着逢迎。

穆念花冷哼一声:“依我看他是怕先动了兵权,温侯俊会唆使咱家用兵。到时候两败俱伤,动了祖宗基业,留了一片残桓!殊不知温侯俊根本就动不得我西梁兵马,全被我那菩萨心肠的大哥抓了个满盘通透!”

呼延礼点头沉吟:“依照咱家估量,那赵胤也没那么容易动用北戎大军,都在那濮东郡天高皇帝远的地儿摆设着哪!至于那被罢黜的太子凉,据探子回报貌似也有动作。”

穆念花闻言颇为不屑:“一个被流放的弃子,还能有何般能耐?”

“他人已在江湖中!”呼延礼皱眉拱手。

穆念花闻言哦了一声,随即皱了皱眉:“入得江湖,那便再无定数。一切另当别论,从此不是废物。”

老太监捂嘴浅笑,不置可否。

穆念花细嗅鼻烟:“照此看来,当下北戎国还有几分雅趣。眼下武斗不成,那便文斗定国,这北戎国的案子便成了重中之重!”

呼延礼陪笑:“有周旋道长在,应当无甚疏漏。反倒是奴家觉得,那位贺公公手握禁军兵权,当是此局中的点睛之笔。”

穆念花瞥他一眼,抿嘴浅笑:“我看你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内宫宦官自来热乎!”呼延礼闻言大笑,但神情却略显悲悯。

穆念花:“说到变数所在,我还倒真想起一个人来。那位叫周游的道士,最近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呼延礼挤兑笑靥,柔声应和:“他是周旋道长的师兄,老身也觉得此人不可轻视,不过据周旋道长回报,当日金镛百姓撤离时,路过一个蚕洞,出了一件怪事!”

穆念花沉吟翘起兰花指:“说来听听。”

呼延礼四下探视一番,小心翼翼地朝穆念花耳畔招手:“奴家可否?”穆念花满身矫情,但耐不住好奇心作祟,呼延礼来到其身旁耳语一番。

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穆念花听完满脸错愕,语调亦上扬几分:“你所言皆是属实?”

呼延礼:“据周旋道长说,是探子亲眼所见,应当错不了的,原地只剩下一把带血的桃花剑,被周旋道长带走,送给了一位绣花将军。”

穆念花浅笑:“的确是有点意思,不过我家道长亦非凡俗,你要知晓个道理,焦尾龙弦琴亦不是随意认主人的!”

呼延礼啧啧连声,拱手谄媚。

二人又说半晌,忽而听闻信差扣府禀告。穆念花本打算直接打发了,来人声称是北戎州内传来的信鸽,当即便珍而重之地请进屋子了。

老太监从信差处取了信,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茶水,随即便立刻呈上递给穆念花瞧看。

这信鸽自然便是当日司马种道于黔江客栈所发那封。鸽子是穆家豢养多年的良种,训练有素多年服役,飞越九关七十六城只是时间问题。

“黔江生变,宫廷惑乱,整军速来,穆府内患。——司马种道参上。”

穆念花默默看完信,自然明了其所言何意。只不过具体这变数出在何处,司马种道却故意没有提及。

“二公子,可是又有了什么烦心的事端?”呼延礼谨慎出言。

“司马道士来了信。这家伙游历诸国怀有诸多心思,眼下我拜托的事情回禀地不明不白,还是需要我来亲自揣度。”穆念花眉眼微皱。

提到司马种道,呼延礼的面色可不大好:“道门近些年岁染指各国朝堂,老身觉着其步伐有些僭越。虽说道士们有诸般神鬼莫测之能,的确可助我等安邦定国,但却从来不像其它门派那般忠心耿耿!”

“游方道士都是这般模样,我也不需要他们无用的忠心。他们只需为我所用于我有利便好,我知他们以天下诸侯为棋玩于鼓掌,但眼下我正需要这么一股势力把池塘搅乱!”

穆念花说罢便起身疾走,老太监快步跟上。谁知迎面进来一名高大男子,二人险些就这般撞了个满怀。

来者样貌英伟,国字脸堂,连鬓胡须,没有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横亘刀疤,刀疤过处亦无头发。大鼻环眼,高颧宽唇。身披鱼鳞甲胄,左手握斩马长刀,右手拈指造印。背后插四道金枪如孔雀开屏,枪身上挂满旌旗左右开弓。上书奇门遁甲之术,不知是何方道门。

此僚,西梁穆家兵马大都督,穆青候!

穆念花乍见此人,甩袖掉头便想离开。奈何穆青候脚踏流星,龙行虎步来至穆念花身前。虎背熊腰如三山五岳,威风凛凛似天神下凡。抬头对视瞧见金刚怒目,微微后退有些心底发寒!

穆青候声如洪钟,语气好似白日听雷:“二弟,今日早朝为何要顶撞于我?北戎国有多广袤,你可曾心中知晓?”

穆念花冷哼一声:“西梁事向来我做统筹,父亲已同意出兵陵阳,偏要你今日横插一脚!我管他有多少山岳,你把我的十万雄兵还我,自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着实胡闹!此去陵阳主城,除却金镛边陲还要再过九关七十六城。试问十万西梁军要征伐到何年何月?”

穆青候语调激烈,穆念花却沉吟窃笑。他看了一眼老太监,二人都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想想当日和念安一同练兵的场景,看来这位虎背熊腰的大哥,对他正在做什么还完全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他一脸傲娇,心内更加笃定了几分:“且随号令而行,哪管他山高水长!”

穆青候哂笑摇头:“你治军严谨多策,我向来不愁偏颇,奈何这行军打仗并非儿戏。你从未真正领过兵马,向来靠纸上谈兵。需知宫廷中可以任你调度,金墉城边陲小土可以任你玩闹。但若是此番翻天过海诸侯国战,你必须听我谏言。毕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是你这个文墨公子能够扛起三军的!”

穆念花闻言重重冷哼:“你少在这里冠冕堂皇讲大道理!一介武夫目光短浅不识局势,只知道嘲笑文臣弱不禁风!现如今我只看到大戎宫廷里便有两位道长,皆是挥毫展卷的文弱儒生。但一个能驾驭西梁黑令十万铁骑,另一个能凭三寸之舌两退佘老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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