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刚上班，电脑还没打开，桌子上的文档还没收拾利索，张国庆就听到办公室外头一阵吵嚷，接着变成了怒骂，骂得翻江倒海，咆哮如雷。走出来一看，隔断后人头晃动，然后砰地一声，电话机子跳起来，顺着隔断翻转着跌落下去，跌到地上，噼里叭拉，摔成几瓣。
隔断后的人站起来，是张扭曲的脸，嘴都要歪到耳朵后去了，两个眼睛也吊吊着，瞅着谁都像要打架。这正是小曹，一个跟了刘卫东做业务做了六年的业务员。
“你这干嘛呢？发这么大的火？”
“张总，您就不必装了吧？”
原来年前刘卫东压了他三十多万的货款，连同业务提成将近四十万了。另外两个业务员也有压款，只不过没有他的多。搞得三个业务员非常不爽。年后业务单位催款，小曹催着刘卫东要，每催一次，刘卫东就给一点，像挤牙膏一样，要到现在，还差着二十多万迟迟不给。小曹失了耐心，言语不逊起来，最后竟然问候了刘卫东的父母，摔了电话。
张国庆听得刺耳。刘卫东现在手头紧张，这他是知道的，但是搞到这一步还是让他惊讶，而且他们吵架中透出好多的信息闻所未闻。“我知道的并不你们多，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
“那就奇怪了。”小曹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难道你不是他派来看着我们的？”
“这从哪儿谈起？”
“从你接手的那一天谈起呗！他不是委任你当总经理，还每月给你工资？”
张国庆觉得误会大了：“这倒没错，不过我和他是签了协议的，他是他我是我，我只是替他撑一下场子，保着他的这个公司，实际我跟你们是一样的，并没有其它的权力。怎么，你们不明白吗？”
“不明白，反正我就认为你是他派来监视我们的。不过，话已经挑明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们另找一家。”
“我们？你们三个都不想干了？”
“老刘这么个搞法，我们没意思！还不如早散了。”
另一个业务员道：“张总，您跟刘总关系铁，帮我们说个话呗！哪有刘总这么办的？干活吃饭，凭业务提成，天经地义！我可是一家老小都靠着我过日子呢。”
张国庆看着他们：“你是说，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就一直这么拖你？”
“对。老刘起先说资金周转不开，后来就拖，再后来又忽悠我们去投资……说来说去，就是挪用我们的钱帮他炒房子。”
张国庆明白了，隐隐不安袭上他的心头。“行，我帮你们说说。不过你们也别着急，给我点儿时间，我现在找他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您打个电话帮我们说说不就得了？”
“我会的。不过，在事儿没结束之前，你们三个还要好好干，不许想三想四，更不许做出损害公司的事情，明白吗？”
“行，先听你的。”
想想年前年后刘卫东的所作所为，张国庆不能不有所怀疑，有所警惕。他觉得刘卫东一定是对自己隐瞒了好多事情，特别是在财务方面的。那就一定要和刘卫东谈谈，不光是为了三个业务员，也为了自己。
他打电话给刘卫东。刘卫东听来极不耐烦，张国庆才开个头便给他急促促的封死了。“行了行了，不是有你吗？这点小事都搞不掂？”
张国庆听着来气：“你欠着人家的钱，倒还有理了？他们都要不干了，你知不知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现在没功夫考虑这些事，挂了啊。”
“你给个明白话，我要找你谈谈——”
电话卡了一下：“行，你来吧，我在老家。”
张国庆顺着刘卫东的电话穿街走巷，七拐八拐，找来找去在离古城不远的工地上找到了他。但见他抱着臂儿站在一个土堆上，像个监工。在前面不远处就是灰蒙蒙的工地，四五层楼已然盖起，工人们正在搭脚手架，焊机在针一样的竖着的密密麻麻钢筋森林之间闪着光芒；塔吊起落之间，长长的阴影拂过他的脸，是一副肃穆沉思的神色。
见他过来，刘卫东指指自己的车子：“走吧，车上聊。”
刘卫东启动车子，打开空调，把车窗开了道缝儿，掏出烟来给张国庆，张国庆没接，于是他顾自点上了，喷了口烟气，一副调侃的神色：“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公司的那点子屁事，值得你大老远的找过来？”
张国庆审视着他，面带恨意：“卫东，你这是闹的哪一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扣人家的钱？”
“你知道个屁！他们背着我飞单，所以我才要惩戒一下。”
“这不是理由，我要你讲实话。”
“……资金紧张呗，先借用一下。”
“你就不怕他们都走光了吗？他们仨可是都嚷着要走的。人要是走光了，咱们还怎么做生意？”
“没事，甭理他们，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要走尽管走去。”刘卫东躲开他的眼光，望着窗外：“每年刚从院校毕业的大学生有的是，去人才市场上招就是了，保管有人来。本来这个行业就是你挖我我挖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有就做，没有就不做，反正工资提成跟业务挂钩。”
张国庆给他的没心没肺打败了：“照你这么说，咱们干脆歇菜关门得了！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有好多事情瞒着我？”
“你是担心你的那点钱，对吧？”
“算是吧，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瞧你这点出息，才这么点小钱就担心成这个样……。”
张国庆恼起：“去个你丫的。你要是不说实话，就立刻还钱，我的，咱们一拍两散。”
见他真的推开车门要走，刘卫东忙欠身把他拉回，却没说话，只把烟抽得一口接一口，烟气缭绕中他神思恍惚，眉头紧攒，目光呆滞。七八口下去，他把烟蒂扔出窗外，再续上一支，忽然戳着窗外道；“你看到那栋小楼没？就那儿。”
张国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二百米开外，有栋小楼赫然立在楼盘前，看起来颇精致考究。
“什么？”
“售楼处，就这还是在政府大员亲自过问，调解下才装修完的，要不然，毛都没一根，想都甭想。”
“……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掉坑里啦。他妈的。早知道这个项目的水会这么深，打死也不接这个摊子！”
他叹着气，夹杂着咒骂说着事情的大端。
“你知道，炒房团在社会上的名声很差，那些想买房子的人对我们恨之入骨。但在业内，我们的名头却是响当当。因为业务的关系，我们和政府各个部门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如同家常便饭，几乎每天有。”
“半年前，老家来的一个姓周的市长带着招商团联系上了我们，邀请我们去考察，去操作一个项目。当知道我是老乡时，市长两眼放光，亲热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和我拜把子结兄弟。他跟我说：老弟，家乡就缺你们这样的人来。你们要是来操作，我向你保证，这个项目一年之内至少有四成的利润。”
“他说的项目，也就是你看到的这个项目，是个城中村改迁项目。这个项目已经拖了六年多了，牵扯到的相关利益方有些复杂，停停建建，换了两茬开发商，走了一任主政官，几乎成了烂尾。”
“周市长接手后，发誓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后拉着他的手说掏心窝子话：‘你放心吧，这个项目是我亲自主持抓的，这个项目已经拖很久了，原先的老百姓天天上访……坦白地说，我接这个烂摊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搞成它，这关系到我的前途，我的政绩……你的任务就是帮我造势，把房价炒起来，把这个盘子搞活就行。”
“听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给我看的那些图纸，PTT做得也挺好，我动了心。你知道，我在炒房团算是入行晚的，论资排辈我都靠门口站，出的资金也不算大，在里面没什么发言权，也没什么地位，干什么都得看人家的听人家的，属于个小角色，所以……”
说到这儿刘卫东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叹口气，继续道：“有了他的话，开发商又答应给我极为优惠的条件，于是我跟着他回来考察这个项目，然后做起来，炒起来，成了炒房团，大客户代表。先把中介串起来，再找地方电台报纸传媒等一个劲儿地吹风造势，忽悠，倒也很快搅动起了市场热度，情况看来不错，赚上一大笔应该不成问题。”
“但我还是估错了形势，对这项目的复杂情况了解不足。这个项目原是这儿的一个姓李的市长抓的，他用铁腕手段拆迁，把这儿拆了，然后引起老百姓的上访，告状，最后这个姓李的异地当官去了。后来查来查去，没查什么，人家官复原职了，继续工作了——里面杂七八糟的官场关系跟你说不明白，总之，就是两派人，为这个地方斗起来，斗到现在，今天。”
“我倒霉，押错了宝，站错了队。从前年开始，我就是耗子掉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却又不敢翻脸，黑道的，白道的都得哄着——连同银行借款，我他妈的在这儿投了两千多万了！我能不忍着吗？为了钱，我忍着，哄着，好好伺候着呗……我现在就等着开盘认购，赶紧进来钱，拿回本，我他妈立刻走人，爱谁谁……”
一番说谈令张国庆很泄气，不过，至少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因。正要走，刘卫东伸了伸手：“来了就别空着手，借点钱用。”
张国庆大是意外：“还借钱？”
刘卫东苦笑：“没法子，我现在只有硬撑着装大头。下午有工作麻将，房管局的。我手头钱不够了，借点。不用太多，一两万，两三万就行。”
张国庆头摇得像拔郎鼓：“没有，不借，我没带钱。”
“你连撒谎都不会。”刘卫东瞄着张国庆的包：“里面不是空的，对吧，看起来至少有一万，对吧？你可别说是欠条。”
“真的没有。”张国庆抄身往外走，边走边道：“卫东，这个忙我不能帮。你这叫什么？行贿，贿赂官员！”
刘卫东急了，目光灼亮：“那又怎样？这不是常有的事儿么？你以前没帮着你丈人干这事？你可别说你没干过！”
张国庆语塞，停住了。刘卫东又道：“是哥们就帮这个忙！谁他妈没碰到个难处？帮我挺过这一关，用不了多久，售楼处一开盘我就好过了，到时候我加倍还你！”
听他这么一说，张国庆只得打开皮包：“你丫简直是个贼眼。不错，确实有一万，是我过会儿回老家用的。”
“转帐给我也行。”
张国庆把那打钱扔给他：“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还有一件，我跟你说过的，下个月要开盘了，我的托儿不够用，帮我再找几个，提前找些人来烘烘气氛，越多越好——好人做到底嘛！放心，人来了就有钱，不会拖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