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个礼拜过去了，树礼答应好的事情迟迟兑不了现，二壮也渐渐失去了等的耐心，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经常一个人跑到街上闲逛。
进入七十年代以后，虽然红极一时的最高副统帅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但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热度依旧未减，一个又一个的批判运动接踵而至。尽管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始终喊得震天响，但并没有真正促进生产的发展，各种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副食品和物资极度匮乏，县城居民手中五花八门的票证愈发紧俏，发挥着调节供求关系的重要作用。
雅雯怀孕已有五个多月了，王彩霞开始预备坐月子吃的用的。小米是满仓家给的，红糖用副食本就能买到，只有鸡蛋还不够。这天，彩霞拿出积攒的三十斤全国粮票，让二壮去换鸡蛋，还特别叮嘱他要找农村儿来的人换，比二道贩子的便宜。
二壮骑车先来到黑市上打探行情。街面上看不到提筐挎篮的，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闲逛，见到有人来迅速地围拢过去。以二壮的眼光观察，这些人十之八九是贩子。他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对围过来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挨个询问粮票都能换些什么？回答五花八门，不管是吃的、喝的、抽的，还是穿的、使的、用的，凡是要用票证买的东西都能够换到。二壮很诧异地问，我想换鸡蛋你们的鸡蛋在哪儿呢？一个黑黑瘦瘦的年青人说，在这儿换你想找死啊，这儿是谈价儿的地儿，换鸡蛋得找个背人儿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让管市场的给端喽！这时一个长着方正大脸的中年男人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二壮一通，警惕地问，你到底是干啥的，没事儿瞎打听啥？二壮赶紧低头哈腰地说，媳妇儿快坐月子了，我想用粮票换点儿鸡蛋。地方粮票三十斤换一斤，全国粮票十五斤换一斤，你想换多少？大方脸一开口，旁边的人都不再吱声，有的干脆走开了。二壮看出此人是个茬儿，借口自个儿当不了家，得回去商量商量，顺道儿溜了。
了解了大致的行情，二壮继续在城里转悠，几个黑市的情况都差不多，每个黑市都有十来个贩子游荡，始终没有碰见提着篮子换鸡蛋的。他骑上自行车出了县城，在一个村子的村口，看见路边摆放着两个蒙着布的柳条筐，附近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二壮把自行车停在一旁，弯腰掀开盖在筐子上脏兮兮的布，见里面空空如也，另一个也是如此。正在疑惑间，从远处跑过来一个十七八的半大小子，气喘吁吁地问想买什么？二壮说明了来意。地方粮票十五斤换一斤，全国粮票十斤换一斤，小伙儿嘎巴干脆地说。二壮问鸡蛋在哪儿呢？小伙儿指着村子说在家里。二壮说我要换三斤鸡蛋，小伙儿说我家没那么多，可以帮着再找一家。二壮跟着小伙儿去村里，路上俩人攀谈起来，得知小伙儿的爸爸在生产队赶大车，经常去外地拉货，得用全国粮票。这村里几乎家家都用鸡蛋换些紧俏的票证，买吃的和用的。二壮问他为啥不去城里换，比这儿要贵一些，小伙儿说去了挨贩子欺负，必须得卖给他们，价儿压得比这还低呢！二壮说从今往后你不用再蹲道边儿卖了，隔一阵子我就来收，你们想要啥告诉我，我去淘换。另外，你还可以多联系几家，我一块儿收，也不让你白落忙，适当给你抬抬价儿。小伙儿听后满口答应。
从村儿里出来，二壮心情格外的好。不光是因为换到了非常便宜的鸡蛋，更是为找到了新的挣钱门路而兴奋。城里缺的农村有，农村缺的城里有，两下里一调剂，钱就到手了，本钱不多，只赚不赔，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而且可干的事情太多啦，地里长的、家里养的、凭票买的、按人供的，吃的、穿的、使的、用的，啥都能拿来交换，啥都能倒手挣钱，这个市场真是大了去了，即使干的人再多，也不愁没生意做。唯一担心的就是管市场的人，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从那儿以后，二壮还真就做起了票证的生意。别人在城边儿蹲守，二壮下乡转村吆喝，别人在市场上坐等，二壮走街串巷踅摸，他抱定和气生财的古训，绝对不去跟黑市上那些贩子抢生意争地盘。一个月干下来，比倒腾鲜货多挣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可这毕竟是犯法的生意，是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犯罪行为。二壮只能偷偷摸摸地干，甚至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也怕万一出事儿连累到他们。每次出门前，二壮都把大部分的票证放在家里，随身只带少量的，需要用的时候再回来取，万一被逮着损失也不会太大。倒鸡蛋太显眼，而且不好运输和携带，二壮干了几次之后就不再倒鸡蛋了，专一倒卖各种票证，不显山不露水，安全系数还高。
树礼再没主动提起过帮二壮找工作的事儿，彩霞问起来他还是支支吾吾，只说再等一等、估计快了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家里人都知道找工作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问了。实际上，树礼为这件事真没少求人，没少动脑筋。可是，运动没完没了，厂里的头头脑脑都靠边儿站了，谁还有心思组织生产，又有谁敢当家招工进人啊？树礼知道招工无望，对二壮干的事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听说二壮一直没闲着，但又不知到底在干啥，他也懒得过问，这个事情就这样扔下了。直到有一天雅雯腆着大肚子慌慌张张地来到家里，跟爸妈说已经有三天没见着二壮了，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二壮倒卖票证说起。俗话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黑市上看似各自为战的票证倒卖，其实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方说各个黑市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井水不犯河水；都有一个带头大哥，小弟们定期向大哥进贡，不论哪个小弟犯事儿进去了，都不许乱咬兄弟，大哥要想法儿把小弟弄出来。二壮愣头愣脑地闯进了这个行当，东进西出，低价买卖，早就坏了行帮的规矩，引发了众怒。几个大哥都想好好收拾收拾他，正巧当地严打投机倒把，有几个弟兄被抓了现行，按照大哥们事先的叮嘱，异口同声地供出了二壮，带人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蹲堵，没过两天就给逮住了。
二壮好歹在市场上摸爬滚打过，对付这帮人还是有心得的。也好在被抓当天身上只有二三十斤粮票和二十几块钱，于是一口咬定去年村里遭灾粮食不够吃，粮票是城里的亲戚送的，自己来县城买粮食，因为不认识路才钻进了胡同，正想找人问路时就被你们抓来了。管市场的人当然不信，找来供出他的贩子们对质。这些贩子中有人见过二壮，但二壮从不与这些人交往，因此没一个人能说出他姓氏名谁，家住哪里。管市场的人也犯了含糊，怀疑这些贩子立功心切，胡乱咬人。连着审了两天，二壮死不改口，管市场的人无计可施了，一个电话打到公社革委会，了解钱家庄有没有二壮这么个人，有没有犯罪前科？公安助理员找到灯笼裤张富贵问了问，就给回了话。由于没有抓到现行，也没有直接证据，二壮被关了五天之后就给放了，粮票和钱被没收。二壮开始还不甘心想要回来，有明白人点拨他别再计较这个了，要是判你两年也得算着，二壮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树礼家里已经炸了营。二壮失踪的消息让树礼两口子手足无措，不得已找来了大哥二哥一块儿商量。
“二壮是个靠实的孩子，出不了啥大事的，你们甭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树仁上来先安慰惊魂未定的这一家三口儿，接着问道，“雅雯，你知道二壮平时干些啥、都跟谁有来往、有没有啥异常情况啊？”
“二壮干些啥我从来都不问，他也没往家里领过外人，出事儿之前也没啥不一样的。”雅雯不假思索地说。
“那他平时出门是步辇儿还是骑自行车，随身带着什么东西，或者往家里拿过什么东西？”树义补充问道。
“二壮平时出去都是骑车，他的东西都装在立柜的一个蓝书包里，里面有啥我不清楚，我从来没动过。”雅雯一脸茫然。
“立柜的钥匙在哪儿？”树仁问。
雅雯摸摸褂子口兜，“在我这儿呢。”
“你赶紧回家把书包拿来，说不定一看就清楚了。你这身子也不方便啊，那样，树义你辛苦一趟，骑车子驮着她。”树仁嘴上没说，心里估摸着二壮八成是进了看守所，因为怕连累家人，没说在城里还有家。要是家里藏着啥对他不利的证据，也应该尽早转移才是。
不一会儿功夫，雅雯提着个蓝布书包进来了。刚一进门，就把书包递给树仁大爷，树仁没有伸手接，对老三说，“树礼，你来。”树礼接过书包，口儿朝下，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了炕上。十几二十来个纸包散落一片，都是用传单纸仔细包裹的，有粉色、有红色、有白色的。树礼随手拿起一个红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摞整整齐齐的全国粮票，各种斤额的都有，一数有五十斤之多。随即又打开一个粉色纸包，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布票、糖票、肥皂票、火柴票、烟票。白色的纸包稍大些，里面是面额不一的零钱。树礼又拿起一个纸包还想打开，被树仁拦住了。
“甭打了，知道是咋回事儿就行了，快把这些打开的都包好，雅雯就别拿回家了，让他三婶儿找个稳当的地儿先给收着，等风头过了再拿走。”
“大爷，您说二壮会有事儿吗？”雅雯见到这些东西，也知道二壮鼓鼓捣捣地干些啥了，焦急地问。
“干他们这行，出事儿是迟早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呀！不过，话说回来，天上又不会掉馅儿饼，年轻人经历点儿磨难，未必就是坏事！以我的了解，二壮的脑筋绝对够转儿，这点事儿肯定能够应付！”树仁这么说还真不是给雅雯解心宽儿，他觉得二壮在同龄人里边就是灵透，是出类拔萃的。
“如果二壮是因为这个让人抓了，咱们也得想想办法呀，不能在家干等着！”树礼真着急了。
“你别傻了，如果二壮真被抓进去了，知道为啥没来抄家吗？那就是他没秃噜在城里还有个家！你这一去找正好撞枪口上了，上门抄家要是再找出点儿啥来，你不是给二壮加罪吗？二壮既然没说肯定是有他的考虑，就怕连累家里头，我觉着最好再等个三两天，如果二壮死活不认，我估摸着关几天也就该放了。”树仁分析得不无道理。
“三弟，大哥说的有道理，这个时候咱们去找，等于是自个儿送上门儿，闹不好就把二壮给毁了！如果真像大哥说的那样，不妨再等几天，实在不行咱们再找，早几天晚几天也没多大关系！”树义也觉得不能太冒失。
既然大哥二哥都这么说，树礼也不好再坚持，他也没有更充分的理由来说服他们，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再等两天。雅雯坐月子就是最近几天的事儿，让她自个儿回去住肯定不行，彩霞让她在家里先凑合着住，等二壮出来后再说。
二壮的事情还真让树仁猜中了。第五天头儿上，二壮回到了他跟雅雯的住处。拿钥匙开了门，没见着雅雯，心头一紧。再一瞅立柜门儿四敞大开，装东西的蓝书包也不见了，心说完了，几个月的心血白费了。马不停蹄地赶到岳丈家，见雅雯好好的坐在炕上，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树礼见二壮平安安地回来了，没受啥磕碰，不忍心再责怪他，二壮要是有个正经工作，何至于去干违法的事儿啊！彩霞忙不迭地张罗做饭，要给二壮压惊。树仁和树义哥俩也被请来了，饭桌上大家心照不宣，没人问二壮这几天去哪儿了。二壮自个儿也没提这茬儿，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儿，只是说让大家担心啦，往后一定长记性。
雅雯生了个丫头，二壮跟着忙前忙后，一直没去干啥。孩子满月了，娘儿俩挪臊窝儿去住妈家，家里只剩了二壮一个人，百无聊赖，他又去街上转悠了。没过三天，心痒难耐，他又重操旧业，不过这次吸取了教训，更加谨慎小心，专门去那些边边棱棱的犄角旮旯，决不与黑市上那些人犯争，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市场逐渐放开，二壮如鱼得水，经营的品种不断变化，历经摔打，越发成熟，为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