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运旺一反常态，没像平常那样躺在炕上自个儿看书，而是搂着一双儿女，给他俩讲西游记的故事，心情似乎挺好。只是志远和卓凡并不领情，一个要去跟奶奶玩儿，一个闹着找妈妈。运旺不急不恼，试图用孙悟空和猪八戒来吸引他俩。
小英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爷儿仨嬉闹，心中充满了甜蜜，这是多么久违多么温馨的场景啊！小英自从换亲来到了钱家，就很少见到过运旺的笑容，包括得儿子和添闺女那样的大喜事，一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唯独运旺无动于衷，好像跟他没一点儿关系似的！小英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成分高，时运不济，运旺恐怕早就远走高飞了，跟谁结婚也轮不到她呀！所以说，她并不奢求运旺对自己如何如何，只要有这个人，只要有这个家，哪怕就像现在这样，她也很满意、很知足了！小英清楚地知道，运旺是个不甘心被命运摆布的人，虽然当下像一只被捆住了腿脚的老虎，动弹不得，又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凤凰，飞不出去，但是早晚有一天，他肯定会挣脱束缚，冲破牢笼，去追逐自个儿的梦想，实现人生的价值！小英清楚地知道，运旺一直期待的就是高考，即使在遭遇一些人不屑的眼神、冷嘲热讽和与半边天同工同酬的尴尬处境时，支撑他坚持下来的就是高考。高考对于运旺来说，就是他的命，就是他的希望，高考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和前行的力量。高考恢复了，小英由衷地为运旺感到庆幸，他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这一天，虽说已经三十三岁了，但还有大半生的幸福，非常值得去争取，去努力。与此同时，小英的心头也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这纯粹是女人的天性使然，运旺跳出了农门，会不会不稀罕她、不要这个家了？虽说只是一闪念，她还是觉得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运旺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不可能不要生他养他的母亲，不可能不要他的亲生骨肉，不可能不要他这个结发妻子，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成为陈世美，自个儿也成不了秦香莲。她觉得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幼稚可笑！
运旺今儿个黑晌儿的表现，着实让小英感到意外。按理说盼高考都盼了十年了，把全部的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了这上面，一旦决定放弃，那是多么令人伤心和痛苦的事情啊！应该有前晌儿那样的表现才对呀，六神无主，神魂不定，心里乱糟糟的，瞅谁都不顺眼。可是奇了怪了，仅仅过了半天儿，运旺就这么轻松了，好像彻底解脱了似的，真让人捉摸不透。
后晌儿，小英专门去找静怡打听过高考的事儿。静怡说，运旺是有放弃的想法，但没有最后说死，现在离正式报名还有几天呢，以运旺在学校的基础，复习应该还赶趟，我不清楚他为啥不想考了，是担心复习的时间不够，是舍不得这个家，还是有其它的什么原因？小英托付静怡先替运旺把名报上，说等她回到家里再好好劝劝。
看着眼前的这幅场景，爷儿仨玩得其乐融融，小英有点儿后悔了。后悔后晌儿不该去找静怡，后悔自作主张替运旺报了名，后悔答应静怡再劝劝运旺，一旦运旺报上名、参加高考并且考上了大学，眼前这个场景将不复存在，以后孩子恐怕连见爸爸一面都会很困难。可是，运旺如果不去参加高考，就肯定错过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极好机会，以后还能不能考、考得上考不上，都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说不定就真得一辈子修理地球了！继续干妇女的农活儿，挣女劳力的工分，忍受一些人的白眼儿，都是板上钉钉的！还有婆婆这一关，从言谈话语中，再明确不过地表达了她对运旺放弃高考的强烈不满，如果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含糊，不要说站在运旺这一边，就是不参与意见，最终都会怪罪到自个儿的头上。本来是千里马，你非要让它去耠地；本来是金凤凰，你非要把它放到鸡群里，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吗？小英不敢往下想了。
“志远、卓凡，你俩别跟你爸撕皮挒肉了，去那屋里找奶奶玩儿，妈跟爸爸有话说。”小英把俩孩子支走。
志远和卓凡正玩儿到兴头儿上，不想动弹，直到小英捡起了笤帚疙瘩，俩人才很不情愿地下了炕。
运旺有些惊讶地看看小英，她从来都不管自个儿的事儿，俩人也从来没这么正经地谈过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随即仰面朝天躺在了炕上。
“志远他爸，高考的事儿你到底想好了没？”小英憋了半天，才蹦出这句话。
“你是啥意思啊？我想好了咋样，没想好又咋样，难道你还想替我当家儿不成？”运旺不想让小英掺合自个儿的事儿，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我是说你别着急忙慌地自个儿就拿主意，定之前最好跟妈商量商量。”小英紧着把婆婆抬出来，以免挨呲儿。
“我自个儿的事儿还用找谁商量啊！要是考也得我去不是，你们瞎操心干啥？”运旺不满地说。
“操心不都是为了你好嘛！这么些年妈有多不易呀，就盼着你有出息的那一天，你可不能让她白等啊！退一步说，妈岁数大了，就是不为她着想，你也得为志远和卓凡着想啊，总不能让他俩将来也跟你一样，在农村儿窝闷一辈子吧？”小英把话引入了正题。
“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有啥辙呢！高考不是小学生考试，准备不充分去了也白去，还不如不去呢，白耽误工夫！”运旺有些无奈地说。
“你的学习不是比静怡还好吗？她都敢去，你为啥不敢呢？”小英问道。
“你懂啥呀，静怡是高三赶上了运动，我是高一，人家高中念完了，我还差两年呢，那能一样吗？还有，她代课这几年一直没断了复习，我都就着饽饽吃了，哪儿能跟她比呀！”运旺对形势有自己的判断。
“就说你比不过静怡，可是报名的那么多知青里，得有多少人不如你呀，人家都敢去考，你为啥就不敢呢？”小英为说服运旺找理由。
“那是我有自知之明。”运旺不为所动。
“行不行也得考完了才知道啊，哪儿有还没考就先认怂的！这就好比种地，甭管有灾没灾，年景儿咋样，该种啥就种啥，哪儿有听蝲蝲蛄叫，就不敢种庄稼的！”小英继续激将。
“嘿，你咋跟我妈一个腔调儿呢，你们娘儿俩是串通好的吧！”运旺猛然醒悟，“对啦，你是我妈派来的说客，对不对？”
“我当说客还用你妈派吗？我是你的媳妇儿，是你孩子的妈，是跟你拴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难道你不清楚吗！你是我的爷们儿，是孩子的爸爸，你出息了我们跟着沾光；你倒霉我们跟着遭殃，难道你还有比我们更亲更近的人吗？我来劝你，既是为了你好，不也是为了我们娘儿几个好吗！”小英袒露心扉。
“行啦，你就别演苦肉计了！我的事儿我说了算，谁都别想替我当家儿！不参加高考，是我没那本事；在农村儿待一辈子，我认倒霉，行了吧？愿意跟着我受苦呢，你就留下来；不愿意跟这儿遭罪，你可以走，我决不拦着，中了吧？”运旺不吃小英这套，拿话怼了回去。
“钱运旺，你还是个男人吗？说这种混账话，你一点儿也不觉着害臊？你以为你给谁考啊，给你妈、给我、还是给孩子？呸，亏你念了那么多年书，还高中毕业，这点儿道理还用我教啊！是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谁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是谁抱怨没给你施展才能的机会，现在机会就摆在了你的面前，咋着了，认怂了？吓回去了？不敢露头儿了？你要是这样，别怪我瞧不起你！考个试能把你咋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又不杀你不剐你，不就是抹不开面儿吗？我问你，面子值多少钱一斤？是你的前途重要，是孩子的将来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干妇女的活儿，你不怕丢面子，拿女劳力的工分，你不怕丢面子，念了十几年书在家耪地，你不怕丢面子，考个试倒怕丢面子了，什么人呢？要论考试，我不如你，论干农活儿，你不如我，要不这样，赶明儿咱俩换个个儿，你在家里教孩子念书识字儿，我去下地干活儿，你既有了面子，也教了孩子，一举两得！”小英把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地道了出来。
运旺俩眼直勾勾地瞅着房梁，一言不发，内心里却倒海翻江，难以平复。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竟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初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运旺确实兴奋了一阵子，因为这次招生的对象，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不限年龄、不限婚否、不限出身，这么优厚的条件，恐怕是有高考以来绝无仅有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不搏，更待何时？运旺摩拳擦掌，准备着手复习了。随着高考的恢复，各种有关高考的传言也纷至沓来，让人眼花缭乱，难辨真假。什么考题难了，报考的人多了，录取比例低了等等，运旺听的多了，心里头开始打鼓。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静怡的突然出现，又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让他彻底泄了气。静怡不光从老师那儿借来了一摞参考书，还有打听来的权威消息，那就是全面复习至少要两到三个月时间，这还是指正经八本高中毕业的，运旺他们那届少上两年课，则要完全靠自学补上。运旺又听静怡说她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而他这儿还没动手，感觉时间太紧，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选择放弃。静怡觉得运旺不考太可惜了，主动提出要帮他复习，运旺又怕耽误了静怡，于是婉言谢绝了。说与其仓促上阵，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准备一年，等明年再考。静怡说明年还能不能考谁也说不准，搞不好就再也没机会了。
小英掏心窝子的一番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老妈夹枪带棒的嘲讽，爱之深责之切，两个骨肉至亲苦口婆心的劝告，让运旺痛彻心扉，无言以对！他在想，难道是我放弃高考的决定太过草率了，没有认真地权衡掂量；难道是我的私心太重，没有设身处地为家人着想；难道是我高估了困难看低了自己，没有迎接困难挑战的信心和勇气？但无论如何，这都将是我人生中一次极为重要的抉择，前进一步，极有可能给自己和这个家庭带来光明的前景，给每个人带来不一样的人生；后退一步，一切都会维持现状，自己的今天有可能就是志远和卓凡的明天。作为父亲，有机会而不抓住机会，有能力而不去努力，面对困难挑战一味地退缩、畏惧、止步不前，怎么给孩子做榜样，怎么配得上父亲的称呼，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母亲？运旺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选择错了，发昏当不了死，困难迟早要面对，问题早晚得解决，与其被动等待，山重水复疑无路，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么一想，运旺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为自己的草率和不负责任感到内疚，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英见运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知道戳中他的痛处了，不再吱声，坐在炕沿上静静地陪着他。过了一会儿，小英无意中瞥见运旺的脸上满是泪水，不知是伤心还是悔恨，不忍再去打搅他，悄悄地去了对面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