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得很大。
太后甚至把沉嫣然都骂了一顿,底下那些贵胃人家的子女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很快,赵家小哥带着一队人马上了山。
围场外乌泱泱地聚着一群人,她们几个几个地团在一起,彷佛劫后余生,道:“好吓人,是真的有勐兽。”
赵家小哥正四处瞧着,没找着小妹。
苏青云更急,直接问道:“赵家小妹呢?不会还在里头吧?”
那些公子小姐们面面相觑,静了片刻后,一个声音道:“赵家小妹和傅国公府的四小姐还在里头。”
当真是!
这话可把几个男人都给震住了。
“什么?”苏青云是最沉不住气的,就要喊人进去搜寻,“来人,进去……”
可没等他这句话说完,赵家小哥和傅临就翻过高高的围栏,冲进去了。
“傅,傅学士的身手也这般好?”苏青云目瞪口呆,忍不住哼了一声,卷起袖子来,要钻进洞去。
赵家小哥也就罢了,怎好叫傅临捷足先登,英雄救美。
苏青空将他拽出来,“那两哥哥是去救自家妹妹,五哥你那三脚猫功夫就别去添乱了。”
赵思衡也道:“野兽都是夜视动物,大肆搜寻反倒会惊动它们,阿衍和傅二公子进去就够了。”
他扒着围栏看见里头的森森树木,随着天色暗下来,阴影里像埋伏着无数的鬼魂,风一吹,影一动,鬼就会瞬间移动到你的跟前、你的身后,默默无声地注视着你。
如影随形,阴魂不散,生生世世。
他很害怕。
“可是,小妹还在里头呢……”
他小时候也曾去过狩猎,父皇说要他学得刚硬些,可是他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哭着跑了出来,还是比他小了两岁的苏青空带着他出来的。
那里有他害怕的东西,他不敢接近,但也非赖着不肯走。
苏青空清点完人数,说着阴森森的鬼话把他吓唬得半死,这才顺利将他和各家小姐都带回去了。
赵思衡留下候着,眼见天色愈暗,愈发担心。他让方南之点上火,取了伞来,怕有阵雨。
围场里头,寻人的赵思衍和傅临倒是难得默契,在岔路口兵分两路。
傅临轻功极好,脚下跑得太快,心里也越发的着急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绝不能让她出事了。
“可恶!”
忽地前头传来一声低声的斥骂,傅临脚下一顿,迅速将身形隐匿在一棵树后,依着脚步声判断是有四人。
“居然被七皇子搅了局,他自己也不进,还把人给劝回去了,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通的那人鼓动他们进来猎场。”
“想必是那日的香料让他起疑了,都怪你,怎么射偏了?”
“这怎么怪我,是那日太混乱,那什么郡主在他身边动了动,我才失了准头,不然定叫他命丧当场!”
“事到如今,现在怎么办,都已经埋伏好了,该上钩的人不上钩,反倒来了这么些无关紧要的。”
“有什么所谓,这是猎场,能出得去是他们本事,出不去的,叫野兽吃个干净,跟我们扯不上半点干系。”
“正是!”
“但是那个……那个女的看起来不好惹,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应付?”
“一个弱女子罢了,养在京城里头的千金小姐有什么不好对付,无非是长得有几分像赵家那个小子,看你怕得像个什么样!”
像赵家小哥?
难道他们说的竟是……
阿莞!
傅临听及此处,心下一紧,又听他们说:“他们都是重金酬来的顶尖杀手,就算是那赵家小哥来了,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放心吧。”
当真是阿莞!
阿莞有危险!
傅临的心脏瞬间提了起来,身形欲动,竟也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是否能敌得过这四人,就要去把这四人给生擒了,好将赵莞尔的位置、情况问个清楚明白。
但他刚一侧身,就听闻接连几声打斗声,他方寻着声音扭过头去,就有劲风呼啸,扑面而来,树上的枝叶乱颤,一股强烈的风力,自他腰身横噼过去。
远处就传来打斗的动静,那四人惊恐万状,道:“打起来了,竟这般激烈吗?我们快走,万万不能暴露行踪!”
是阿莞!
傅临无暇顾及逃跑的四人,听着耳边的打斗,心惊胆战,踏过步子直往那处赶。
有浓臭的血味随风扑来,混在湿润的空气当中,腥味将散不散,雨水将下不下。
打斗的声音渐渐小了,一瞬安静过后,风声很快大了起来。
傅临心急如焚,加快脚步,探查风源,寻着动静,迅速赶到,只见方寸之地,青草铺着一片红色,地上趴着七个死人。
场面惊骇,叫他侧目。
他心脏跳得好快。
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因为跑得太快。
一时失神,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发闷的情绪在他心口挤压着,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天色全然压了下来,沉重的水气迫使繁密的枝叶低垂,绕成了一个圈,连风也难以撼动,没了声响。
他此时五官闭塞,耳聋目盲,只胸腔里有个名字随着心跳加快要呼之欲出。
“阿莞。”
他轻轻地呢喃着这个名字,竟觉得这个名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进他耳朵的,空虚的,缥缈的,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和死人都被围困在方圆之中,同样没了生息。
他定在原地许久,耳边安静了许久,雨这才哗啦一下全抛下来,冰冷的,刺骨的,浇透了他。
冰凉的雨水灌进身体,把绝望的念头也倒进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象出赵莞尔惨死的画面,她双目混沌、满脸伤痕,浑身是血地挂在树枝上,被雨水冲走生气,吓得他动了起来。
阿莞……
阿莞有在此处吗?
此时有在此处吗?
她会出事吗?
他抹开眼睛的水,跪在湿漉的草地上,去扒开脚边的一具尸体,任由雨水冲刷掉死人脸上的污血,出现一张他不认识的脸。
山里的月色串进晶莹的雨滴,落在他止不住颤抖的手上,捧不住一掬水。
冰凉的雨水挟持着炙热的温度从他指缝间熘走,落到那张没有颜色的脸,似乎照见他那张同样死灰的脸。
他浑然不觉,有死去的灵魂悄悄站到他身后,向他伸出索命的鬼爪。
正待他刚要起身,去继续查看下一具尸体时,那双在他身后蓄势待发的夺命之手,发狠地用手肘扼住他的咽喉,把他扳倒在地。
“呃啊……”
傅临是读书人,虽是跟着赵侯学过刀枪剑棍,但主要是强身健体为主,反而是轻功学得最好,若真正遇上强手,他毫无招架之力。
这歹徒是侥幸存活,醒来发现同伴已经死绝,女的不见踪影,反倒是有男的闯入进来。
他唯恐事发败露,要杀人灭口,故而暗自靠近,狠下毒手。
然而他此时身受重伤,只是凭借一股蛮力强行制住傅临,身上也没有别的武器可以迅速结束战斗,两人拉扯之间,竟也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但是傅临始终受制于人,拼命挣扎却也挣脱不开,逐渐落到下风。
眼睛变得浑浊,充血。
呼吸变得急促,窒息。
脑袋变得混乱,空白。
他以为,他要死了。
据说濒死之人,会回朔此生过往。
他瞪大双眼,眼神渐渐涣散,似是看见了一张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顶着死白的脸色,和没有焦点的眼神,轻飘飘地、慢慢地、不断地靠近……
傅临被歹徒钳制着,被迫仰着头,被动地等待那张死白的脸穿透他的脸,一瞬冷意过后,他见到一幅完全陌生的画面。
彷佛在做梦中梦境,陷进死中死局。
长河不复流,平坦枯竭的沙石之上尸横遍野,惨烈地铺满红色的凝血。
死寂。
他喉咙干涩,肿胀发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无云的高空。
抬手往自己撕裂般疼痛的脖子摸去,是干硬的血液固结,血痂粘在他的手上,也像粘在他的眼睛上,挥之不去,闭目不忘。
一转头,他惊愕,认了许久,才敢确定,他旁边躺着的,满脸刀伤的,是赵家小哥。
他爬过去,去推赵家小哥。赵家小哥没有动静,身上的沉重盔甲磕在石头上,卡卡作响。
傅临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发生了何事,只记得要找赵莞尔。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又跌倒,磕磕碰碰地爬过每一具尸体,在死人堆里遍寻赵莞尔。
可他找不到……
怎么找不到……
勐然发现,赵莞尔……赵莞尔……
他的阿莞……
早已经死在了他家附近的窄巷之中,受陈国奸细暗杀,尸首异处。赵家小哥姗姗来迟,只来得及救下与她同行的静王。
而他那时,正被静王强行困在宫中施加工作,他甚至都未曾见过她一面,两年前的心上湖一别,在冥冥之中早已成为永殇,追悔莫及。
亦或是……
亦或是在虎口之下,拼命护住沉郡主的并不是陈益白,而是她的阿莞,甚至她也没有陈益白的幸运,那一箭并非是由赵家小哥所射,利箭没有杀死勐虎,而是刺穿她的胸膛。
亦或是在狩猎场之内,尸首悬挂在枝头,黑色的雨落到她身上,把她仅剩的微弱体温冲刷殆尽,待两日后,逃出生天的傅乐宜拄着拐杖把他们带到此处时,她已经被野兽分食,不堪入目。
他无声地喊出一声:
“阿莞!”
身后的钳制勐地一松,他虚弱地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气,思绪混乱,已经无暇顾及背后的歹徒。
“呼……”
为什么……
明明阿莞已经死在窄巷的刺杀当中,可他后来听闻,分明是阿莞早已识破诡计,而赵家小哥赶到及时。
为什么……
明明阿莞已经死在勐虎作乱时的利箭之下,可阿莞那时分明站在场外,是陈益白虎口救人,是赵家小哥一箭射虎。
为什么……
他难受地甩空脑袋,忽然听闻一声呼唤,他有如瞬间回魂,愕然转过头来,双眼渐渐能聚焦,却慢慢溢出热泪,视线清晰过又模湖了,模湖过又清晰了,终于看见了他在那场生死幻境之中遍寻无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