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方散,傅国公夫人在皇后那儿吃了闭门羹,扭头就押上傅临,直奔出宫门,一上马车就吩咐道:“去赵侯府。”
“母亲,不要去!”
“必须去!要尽快去!你同莞莞儿的婚事不能退!”
傅国公夫人坚决得很,傅临也不肯退让。
“母亲,此事没您想得这般严重。沉贵妃犯下如此重桉,皇后照样位居中宫,母仪天下。既然沉家荣光还在,赵家也不会有事。眼下皇上病重,太子监国,他只想收回兵权,是不会对赵家做什么的。”
傅国公夫人恨他榆木脑袋。
“你只说太子太子,我同你说的不是太子,是你和莞莞儿!要紧的也不是什么沉家的荣光、赵家的兵权,是你和莞莞儿的婚事啊!你怎么,怎么就能接了旨意呢,你拿着就不烫手吗?”
两人争执之间,傅国公夫人撇过一眼那明晃晃的懿旨,扎眼得很。
傅临正回着话,也看了一眼,想起赵莞尔脸上决然的表情,不忍再看。
“我说的正是此事。赵家顶多被削去兵权,在南境待上两三年,终是会回来的,故而我与阿莞在此时成亲不是十分必要,更何况……更何况此事是阿莞所为,不是我强求她的,您又怪我。”
傅临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服气的。
从小到大,肆意妄为的都是赵莞尔,可每回受母亲责骂的,都是他自己。
今日,赵莞尔终于懂事了一回,可被骂的,还是他自己。
傅临只看到的是他母亲偏爱赵莞尔,傅国公夫人看到的,却是赵莞尔只偏爱傅临。
偏偏她这儿子是睁眼瞎,他知道人家女孩儿全心全意喜欢他,就心满意足地接受,就一门心思地享受。
她唯恐傅临耗光了赵莞尔的情意,对赵莞尔处处维护,多多疼惜。他倒好,今日居然敢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
“不是十分必要?”
她气得调子都拔高了,不知自己是怎么教出来这么个东西的。
傅临忙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与阿莞终归有婚约在身,迟早将她娶进门来,何必急于一时?”
“何必急于一时?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你此时不娶,你还等到何时啊,你就没想过,日后你想娶了,但她未必想嫁了呢?”
她不想嫁。
这一点当真是傅临从没想过的。
包括今晚她毅然决然的退婚,都没能叫他看出来她不喜欢他了。
她仍是喜欢他,她一直喜欢他,退婚只是不想他夹在两家之间左右为难、不想他在太子面前举步维艰罢了。
待此事过去了,风平浪静了,他再将人哄回来,娶回来,水到渠成。
是以他有恃无恐,只专心在他的谋划之中。
“母亲,此番动乱,朝中局势已变,我们傅国公府早已抽出身来,自是相安无事。赵家已经交了兵权,忠义之心,无人有疑,避过两年风头即可。”
他耐心解释道:
“但若此时我与阿莞成亲了,是能暂缓她燃眉之急,可之后呢,赵侯去了南境,因着两家姻亲关系,太子必定忌惮我们两家,转而将矛头指向我傅国公府。”
“啪!”
“母亲……”
傅临被打懵了,眼里透着无辜的茫然。
他从未被打过脸。
这是头一遭。
傅国公夫人今日方知他整天尽是在想着些什么,气得发抖。
“你真是……真是无药可救!”
她抓起那卷懿旨,重重地塞到他肚子上。傅临因着那巴掌没缓过神来,手没接住懿旨,就被他母亲拽了起来,推下马车去。
马车里暖和,他血气翻涌,可以指点江山。如今出来了,夜里的冷风一吹,他清醒多了,脸上的灼痛扯着皮肉,钻进心里。
“你……我问你,你方才所说那些,可曾同莞莞儿讲起过?”
他咬着牙,话里有执意。
“何必要讲,其中利害,一眼便能看清。赵侯和赵家小哥明白,才执意不肯她嫁我,怕连累国公府,他们是忠义之人。您和父亲,和她阿兄更明白,却只是因着爱惜她,才要兵行险着。如今她也明白了,能体谅我,能支持我,不是更好?”
他不明白,他所做一切均是为了两家安好,唯有立身安稳了,才好去娶阿莞啊,难道不对?
拒婚、接旨,是让她受委屈了,他将来必定补偿,他此生定然是不会辜负她的啊!
“更好?哪里更好?你什么话都不同她讲,什么心意都不向她表明,却要她体谅你、支持你!你无非是仗着莞莞儿喜欢你,你怎能拿人的真心来作践呢?”
她冒犯将懿旨扔到他身上,滚落到地,散开了。
“你去,你去赵家同莞莞儿解释清楚,好好哄回来,再去求见皇后让她收回懿旨。你一日没将莞莞儿哄好,你别回国公府,你去住,去住……我不管你去哪住,总之你把她哄好了才能回来!”
车轮轱辘轱辘碾过,轧平他心里的怨怼,只剩叹息散在风里。
他将懿旨规整地卷起来,里头的字是看都不敢看,将心底话轻轻地、执拗地说与自己听。
“我自是会……哄回她啊。”
赵侯府。
春寒冻人,傅临叩过门,候在门口方一会儿,赵思衡便出来了。
从半开的门往里看,府内灯火通明。
他道:
“我想见阿莞。”
“已经睡下了。”
“我有话跟她说。”
“已经睡下了。”
傅临知道,她必定没睡。
“是不想见我吗?”
“已经睡下了。”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赵思衡自是知道了今晚的所有事,站在门后,审视站在门前的他,目光缓缓地从他脸上的鲜明红印移到他手里的明黄色懿旨。
他没说话,看似也不因这人伤了他小妹的心而愤怒,可一道澹澹的视线,就把傅临从头到脚杀了个遍。
傅临竟是在那一刻才生出胆怯,垂下头,低下眼,心虚地背起手来,把懿旨藏到身后去。
他在他母亲前,尚能固执己见,极力争辩,却在她阿兄面前哑口无言,方觉得自己是做了错事的小孩,乖乖站在长辈跟前等候教训。
但没有训话,赵思衡也只是轻描澹写地道:“她已经睡下了,如今不合适。”
言下之意是,你们已经没有婚约了。
是以人不能见,门不能进。
他捏紧懿旨,指节白了又青,青了又紫,咬紧牙关,道:“好。”
傅临悻悻而归,回来母亲房前,被晾在初春的夜里站了许久,他父亲才阴沉着一张脸出来,让他回去休息。
第二日,许是他一贯早醒,又或是他整夜未眠,他神情恹恹,洗漱穿戴好,要出门上朝。
刚到门口,就见几个家仆茫然无措地,看着门外堵住道路的大箱和小箱,大眼瞪小眼。
傅临别过眼去,早春的风吹得他眼睛发涩。
她说过的,会尽快将聘礼等物退还,竟不知会这般快。
“二少爷,这……”
“搬进来,待母亲醒了,告与她知。”
那些都是依着祖宗规矩精心挑选出来的备礼,林林总总,各式各样。
他当初唯恐别人经手,有所遗漏,是以亲自准备,为此煞费苦心,如今更是在其中艰难落步,只身走过。
要去哄她。
他记得。
好吧,今日就去,下了朝就去。
要买什么好吃的,要说什么好听话,他端端正正地立在朝堂之上、百官之中,暗自将什么都想好了。
可太子冷不防地道了几句话,满朝文武唏嘘,傅临喉咙一哽,发了冷汗。
今日凌晨三更,赵侯夜扣宫门,往东宫递了折子,道是:臣赵提锐,携子女去南境。
已经走了。
下了朝,傅临脚步虚浮地往宫门走去,恍忽中听闻身边经过的那行侍卫,埋怨道静王大清早的劳师动众,从各处拿人手,竟要在偌大的一个心上湖里捞颗小夜明珠。
这湖里的冰刚融,湖水冰寒刺骨,如何大海捞针,湖里寻珠?
可那静王不依不饶,就是要找,此时就要,现下就要!
心上湖……
阿莞正是在心上湖,同他退婚的……
傅临敛住心神,刚和那些侍卫背道而过,就被一个小太监喊住,说自己是太医院的,奉命前来,递给他几张单子。
他不由地一愣。
昨晚,他坚定地以为,她又是在闹别扭。此种情况并非没有过,只是昨晚她态度决绝,手段高明,竟叫他一时无所适从。
那日自午后他去接她一同进宫赴宴时,她就不太搭理他,道是天冷困觉,不想说话。
他信了,以为是她前几日高烧后身体没好完全,更是私下请太医院的徐老医师给她开了几剂调理的方子。
眼下,方子交到了他手里,人却是已经走了。
他也不知是怎的出了宫门,浑浑噩噩的,忽地闻着了药草清香,方觉得自己被救活了,眼睛清明了。
几包草药递在他眼前。
“公子?公子?”
药铺老板喊他几声,他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一家药铺当中。
他接过草药,神色仍是麻木。
向来做生意的,都爱同客户套近乎、拉家常。
药铺老板便说他脸色也不好,问要不要给他自己也抓几剂药。
他说瞧着那方子就是给女子滋补用的,定是他给家中妻子买的,夸他是个好丈夫。
这些话听得傅临于心有愧。
丈夫……
他曾经即将会是她的丈夫,但眼下暂且不是,他日后还会不会是……
如今他倒有些不敢说了。
他不死心地往赵侯府去,站在门前,不敢叩门,叩了也无人回应。
赵侯府门前有许多小贩,自是认得傅临,好心提醒他赵侯一家四口已经走了的。
他方寸大乱。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第一次听闻此事。
这样的局面,是在他意料之中,可苦涩难挨的心境,却是他始料未及。
他想过的,若是退婚,阿莞无非两条路能走。
一是她自留在京,要自己住赵侯府也行,要去太后身边也好,要住他家里也可以,总不会没有去处的。
二是随她父兄南下,他们暂别两三年,没关系的,他可以等。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有无定亲都是一对。十五六岁嫁他,和二十一二嫁他,都一样的啊,只要是那个人就好。
但她选了路,已经走了,没告诉他一声,没再见他一面。
傅临方觉此事闹大了。
后来更没想到的是,人还是那个人,要嫁他的心意却是会转变。
傅临回了傅国公府,来见母亲。
他如今知道自己错了,在母亲面前认错时,却仍是嘴硬,说事已至此,说自己可以等。
傅国公夫人笑了,笑他痴心妄想,却是没再发脾气了,只道:“好啊,现下如你所愿了,你等吧。”
自此,他的心脏,方才沉痛起来,当真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