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里，郭虎啸的私人诊所，已经开业了。这并不影响他在无州市人民医院里当医生。是的，在那个时代，国家还没有颁布政策，不允许公办医疗单位里有编制的医生，开私人诊所。
此后不久，我开始在每个星期天下午，跟着郭虎啸，去他开的诊所。他已经告诉我，让我长大了从事医疗事业。现在就要让我提前熟悉医疗业务。
我去诊所，一般都是坐着郭虎啸医生刚买不久的黑色桑塔纳牌轿车。在那个时代，这还是一种很能引起别人注目的、豪华的私家汽车呢！当然三十年过去，这种汽车的笨拙造型，已经严重落伍了。事实上，这款车型也已经在2012年停产了。
每当我坐在汽车里的时候，我觉得，仿佛我是和郭虎啸医生坐在一艘超离尘世的飞船里，沿着越来越宽越来越美的无州市的街道，快速地奔驰。
我真是想不到，我这样一个在穷乡僻壤生活的农村孩子，平日都很难见到一辆汽车，现在居然坐上了豪华的轿车！而时间只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月！这一切真是恍如隔世啊！
在汽车里，郭虎啸医生常常兴致勃勃地对我谈到他的病人，他的发明创造，以及他的未来计划。我常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郭虎啸租下的用作诊所的楼房并不很大，但它却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座漂亮的现代化建筑物。有几次，郭璐瑶也跟着郭虎啸一起来诊所，专门参观。可是后来她就没有兴趣了。现在只有我还常常跟郭虎啸过来。
有时候，郭虎啸雇请的护士走后，如果没有病人来就诊，郭虎啸和我就成了这座房子里仅有的两个人。他的声音反复地在诊所里回响。他叹息道：
“璐瑶自然不喜欢离开家。她的气喘病妨碍了她，所以她一向不喜欢运动。当然了，也因为她已经完全献身于音乐，她不喜欢医学。唉，真是可惜了……”
郭虎啸从一张豪华的老板桌的抽屉里，抽出了一张很大的图纸，对我说道：
“东凌，你来看看这个，这是我的诊所扩建部分的平面图。你看，这儿是几个手术示范室。这一大片，以及沿这一边的，都是特殊病人的隔离室……到时候我就会发更大的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计划，不过还是个远景。你相信这一切我能做到吗？”
郭虎啸戴上眼镜，俯视着这张复杂的蓝图，仿佛正在观察一个已经实现的远景，而且还发现它妙不可言。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郭东凌，将来在你的生活里，一定会碰到这样的人，他们声称，世界的前景是凄凉暗淡的，世界早晚会灭亡。你可以装作倾听这些人的话，这都是些工作倦怠的行将就木的人。
你外表上可以尊重他们，但是内心里却千万不要真相信他们。因为说这种话的人已经是行尸走肉，他们没有任何事业上的进取心。是的，我认为说这种话，就意味着死亡。
目前，生态环境越来越恶化，癌症越来越多，农药、化肥、激素，的确会影响人体的健康。你可以听一听这些话，但也用不着太认真。
甚至有一位聪明人，曾经这样说过，讲卫生并不一定长寿。古人说过‘不脏不净，吃了化病。’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你想身心健康，那就该吃吃该睡睡，生活不要太讲究，不要有太多的忌讳。
极而言之，要想增加身体的抵抗力，那么偶尔去路边店里，吃一顿脏兮兮的饭菜，也是很有必要的。那些不干净的饭菜里的细菌，会有利于人体的免疫系统，相当于让军队进行军事演习。”
郭虎啸激动地说着话，一边轻轻拍着那张大而无当的、已经被涂污了的设计图纸，继续夸夸其谈：
“这将是我伟大的创造。我们的世界正在兴旺发达，东凌，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发展。我已经拥有了一大笔财产，而且它还时时刻刻都在扩大。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所以也有你的一份，你将来会继承我的事业。
是的，生活正在日新月异地发展。东凌，你必须要懂得，生活就是要投身于无穷无尽的奋斗之中，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不论干什么事，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再向后退缩。地球上的人，一个一个都依次地在尽自己的职责。是啊，要下定决心，我郑重地提醒你一次：
东凌，你是决心冲进无穷的长河之中呢，还是向后退缩？如果你要退缩，我可就没有工夫继续管你了。你可以问我医学方面的一切问题，但要是你提出的是有关历史、死亡、疾病、混乱方面的问题，我却没有工夫回答你。
历史能告诉我们什么呢？历史是个任人涂抹玩弄的小姑娘，完全就是空话，还不如一堆粪土！我们不能让前人和过去的愚昧，拉住了我们前进的后腿。黑格尔有句话说得很好：
‘人民和政府从来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什么东西，也不是按照从历史得出的原则来行事的。’
因而，我们老百姓只剩下了什么呢？是的，那就是我们还算健康的活的机体，活的躯体。它可以为自己绘制出外形的详图，为自己作出限制，这也是为了它自己。它不允许别人为它做这件事！决不！……”
说到这儿，郭虎啸把双手紧压在胸口，仿佛他必须阻止他那颗巨大的心脏过度紧张。他继续说道：
“实际上，它就是力求成为上帝的活机体。是的，我也正在努力，在使劲使自己成为上帝，进入上帝所在的地方，从他那里取得他允许我获取的一切。我就是一个最完美的原生质。
那是因为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增长，在使劲扩展，趋向无穷；还因为当别人像牲畜一般，愚蠢麻木、成群结帮、争名夺利、互相残杀之时，我却仍能绘制我的自由生活的蓝图。
东凌，中国未来的四十年，一定会有一个惊人的发展。一切都将翻天覆地，一切都将再次苏生、成长、扩大。我甚至认为，在中国崛起成为大国之后，一定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我们需要与强大的敌人较量一番，展示我们的实力。因为有的国家不会允许我们顺利做大，经济和社会制度要求它如此；既然有挑衅，就总是会引发战争，而我们大多数人将从岸边看它。
我们当中有些人会指挥它，因为某些强大的人，才有资格指挥战争，而另一些人则会在战争中死去，这就是生活中的一个严峻事实。
同时，这也是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所有人不可避免的命运。但是，东凌，你懂吗？生活是什么，难道就是死亡吗？决不是！战争与死亡，这是生命的真正动力，是生命力的最终源泉！你懂吗？……”
郭虎啸说得很激动。他放下图纸，摘下了眼镜，因而我可以看到他完美无瑕的灰色眼膜，安详的、轮状的眼圈，仿佛看到了命运之神自身的安排。
虽然郭虎啸有些话，我不知所云，但我还是无限地崇拜他。我仿佛着了迷似地，坚定地回答道：
“是的，爸爸，我懂。”
郭虎啸点点头，微笑道：
“死是很容易的，东凌。我每天都看见它，看见那些躯体屈服，投降，死去。是的，那些无限昂贵的躯体，屈服了，投降了，死去了。
那些濒死的病人们声称，他们想活下去，但实际上他们是要死，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躯体中那种神秘的东西，那种催人奋进的力量，正在迅速消失，已经消耗殆尽。
他们最终死了，因为他们屈服投降了。当然死是容易的，但是活着是艰难的，生活是不容易的，每一天都需要决斗，需要拚命。
人类要取代上帝，获得彻底的自由，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谁如果想高人一等，做一个超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人，一个改变历史走向的伟大人物，那么他的命运，就绝对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他一定会遭遇众多的凶狠邪恶的敌人。
可是我相信，东凌，你一定会和我分担这样的一种命运。我确信这一点。你一旦成了你应该成为的那种人，你甚至连休息一下也不成，你不想再浪费生命中的每一秒钟，你必须不断地使自己经受考验，再三再四地遭遇磨难。这就是一个伟大人物神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