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大概就是从融无华开始的。
纵然一个故事拥有天马行空般华丽的色彩，好像世间再没有比其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一定是建立在已有的基础上才能诞生的。
不知从何时起，幼小的融不染就开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向往。
会产生那样的心情，现在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当他在满是落叶的庭院中和弥漫幽香的祀堂里，听着女孩端庄的将奇人异兽与戏剧冒险结合在一起的故事娓娓道来时，或许已经将自己视为了戏中人。
......
据说，有剑的国度，人人孕育一口宝剑，可以御剑飞行，上天入地不在话下。
据说，有人化命为种，取名灵根，人们以灵根之好坏论天赋之高低，却又以此分身份之贵贱。
......
天地间有四灵。
天地间还有四凶。
但是四灵与四凶都不是为了对方而生，祂们彼此并不对立，甚至可能互不相识，老死不相往来。
......
有人行走昼荒中，寻无上自在。
有人奔往界外地，求夜夜笙歌。
有人取尽不义财，为除恶济贫。
有人生得倾世颜，惹天下相争。
......
相信任何人看着女孩为了讲好故事，而将新学来的词汇努力点缀成不寻常的传说时，都会察觉到她那份心驰神往的心情，在这种氛围下，想要不被耳濡目染的引起共鸣，理所当然的很难吧？
融不染将手中红薯纤薄的一层衣裳脱得干干净净，手中最后一小块果肉，得以被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他顶着大雨奔跑回家，却看见窗外浓重的云层中撕裂出一道浑浊的洞口，洞口周围的云彩很亮，涂满了灿烂的光芒，一片红光在缓缓坠落，那是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
融不染从干净的桌面上，用手指挑起一片片散落的红薯皮，然后将其对折叠在一起，好似把玩一般，盯着它看。
“那不是天灾，而是被火焰包裹的什么，他向着高处跑去，跑到很高的地方，能清楚看见云层的地方。这时，他看清了那浑身都是火焰的巍然大物，那是外观既像是圆形，又不像是圆形的飞行物，所以它坠落的速度并不是那么快。它更像是一个拉长的圆形，好似天神的造物，只有靠着祂们的驭术才能行驶的坐骑，但坐在其中的，却是——”
“今天~~~”
融无华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对面的人颇为无礼地打断了，但她也没有在意，反而是在听见声音的那一瞬间，就结束了自己的述说。
生气吗？
当然不生气咯。
她看见融不染将手中叠成四方形的地瓜皮，悠然自得地放入了嘴中。
这对于食粮随时有可能因为莫名原因而陷入饥荒的地方来说，倒不是那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虽然两人都还没有经历过要啃树皮甚至泥土维生的日子，但从长辈的口里都能得知那是相当残酷的事情，这让他们养成了不能挑食的习惯，对于吃下去没有什么大碍的东西来说，通常情况下是不会浪费的。
融不染没嚼吧两下，就像吃饼干一样把红薯皮给咽进肚子中了，并接着说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
融无华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是这个故事太无趣了吗......”
也难怪她会这么想，毕竟这个故事唯一的听众，从一开始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不......”融不染相当舒缓地否决道：“很有意思的故事啊。”
融无华所编纂的，大抵是个以全世界的人类，都开始觉醒超能力为背景的故事，某一天，一个发现自己获得隐身能力的少年，在回到家时，意外发现天空中有“火球”在坠落......
隐形人这个设定嘛，对融不染来说肯定算不上多么时髦的，但对于从未接触这方面信息的融无华来说，却足以见出其想象力的丰富，再加上在这个基础上，还能对其他细节进行补充与完善，对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故事说不上尽善尽美，但也不会显得乏味，不过就算真的没有一点营养，融不染也肯定是同一个回答。
而他之所以会叫停的原因，就和融无华看他神态时揣测而出的问题有些类似——
不是故事无趣，而是人很无趣。
现在的融不染不会像以前那样，因为听到那么多新奇的事物而两眼发光，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他曾见过太多想象力的结晶所构筑出的世界，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他对于这方面的嗅觉格外的灵敏。
“在问别人是否感到无趣之前，至少应该先自己觉得有趣吧......如果连自己都不觉得有趣的话，那就会跟你现在相同啊......就像逼着自己画画写作的人，对自己的作品没有丝毫期待一样。”
他在心里默念着。
“说到底，和以前完全不同啊。”
融不染露出笑容，说道：
“虽然很有趣，但好东西就是要留到以后再继续享用啊，对，我记得就像那个广为人知的理论说的那样，最好吃的要留到最后吃。”
“广为人知？”
“呵呵，不谈这个......”
融不染不想在这方面做过解释，他思衬了片刻，转移话题道：
“话说回来，你对蜚神怎么看。”
融无华一怔。
“蜚神？”
随即，她面色微微一变。
融不染颔首道：“对——就是你现在心里想到的，那位被封印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位大人~”
在听到封印两字的时候，融无华的情绪剧烈地波动了两下。
她面色不变地呢喃道：“我十分尊敬祂，祂一直守护着这里，给了大家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且如果不是因为祂的话，祀观也不会有今天，我们一族在这里也不会拥有这样优越的身份，可以说是融氏祀观的守护神吧......”
“真是公式化的回答呢，”融不染似是嘲讽地说着看上去极为大逆不道的话语，他也不管融无华能不能听懂，接着说道：“简直就像只要我按下暂停键，就能拯救视频中的世界一样。”
他不给融无华多少思考的时间，又道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你又是怎么看待庆禊的呢？”
说到庆禊，少女的神情明显黯然了几分，对于村里的其他人来说，庆禊就是围着篝火唱着歌的喜庆日子，但对她来说，留在记忆深处的，恐怕就只剩下献祭精血时，那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恐惧，这种难以忘怀的过往只要稍一提及，经历过的痛苦就会如同蚀骨之虫一般侵袭着融无华的神经。
但最终，她只是呼吸沉重了一些，除此以外，其他的都只用沉默来回答，像是摔倒了，就爬起来，然后继续奔跑，从头到脚就写着俩字，倔强。
融不染见状，便继续说：“我感觉并不怎么好，有点不舒服。”
他话音刚落，就见融无华脸上的阴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迫的神情。
“你不是说，祂好像已经不再需要血祭了吗？”
融无华拄着桌子就想从被子里抽身出来，然而这时，与她的小脚错开的两条伸直的腿，却是忽然向中间一拢，将她的双腿夹在中间阻止她想要站起的念头。
融无华蹙眉，这时候连害羞的念头都被她抛于脑后，她颇为激动地道：“小染，我是因为你说祂不再需要供奉精血，才同意由你来完成庆禊的，你......骗了我吗？”
这里稍微提一嘴，在由融不染参与的第一次庆禊结束以后，这两人曾经有一次对话，时间也就在那次庆禊过后的第四天，即他与丁奎还有通愁在河边“通灵”送走丁雅的那一天。
这个对话的大致内容，简单来说，可以看成融氏祀观现任家主的接任仪式。
所以说在那以后，本来由融无华这个巫祝之女该做的事，都转而由融不染这个新上任的祭司头头继承下来，唯独一件事，融无华一定要融不染给出一个保证——
“如果祂还需要血祭的话，我绝对不会同意你继续做下去的。”
融无华将自己一个多月前说过的话，又在此刻重申了一遍，她的立场极为坚定，不会有丝毫的退让。
她如同信仰一样的话语，着实让她的气势比今天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强大。
融不染倒是乐得见她能够这么精神，当然，最好是在别的事情上也能这样才好。
“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感觉不好，不舒服......可不是指物理层面上的肉体苦痛，也不是指精神层面的魂不守舍，”他悠然地说着，双眼却炯炯地盯着对面的人：“你如果是在担心这些，那大可放心。”
他松开了夹着融无华的双腿，这个时候融无华也多少冷静了一点。
“如果祂真的还需要血祭的话，你觉得我还会同意你去做吗？”融不染将她的话语原封不动的奉还。
融无华低下头不说话。
融不染继续之前的话解释道：“我觉得不好，不是因为血祭这些浅显的理由，而是因为我觉得庆禊这个日子......与我心中它该有的样子，有些背道相驰，并不怎么符合我对它的期望值。”
“期望值？”
融无华一怔。
“对，期望值。”
“对于我们来说，庆禊的确有太多太多不美好的回忆，包括父亲母亲，以及更早的那些先辈们......”
“但，对我们来说，庆禊真的就仅仅只能如此了吗？”
“庆禊就只剩下痛苦了吗？”
“重复的庆禊，没有一点改变的庆禊，那真的是村里的人们，乃至于蜚神都愿意看见的吗？”
融不染具有强烈感染力的声音，令她不由自主将视线抬高，目光重新完全地落在男孩身上，就仿佛她目睹的男孩不是坐在逼仄的屋子内，而是站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想要将背后的整个世界都展现给她看一般。
是啊，多么熟悉啊......
曾经的我将那些故事细述给小染听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样子，宝石一样的眼睛中充满了向往，那种他身上由内而外无形散发的灿烂光芒，是最让她为之骄傲的事物。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可......”融无华有些迟疑，“庆禊从古至今向来如此，倒不如说，小染希望庆禊变成什么样子呢？”
“你心目中的庆禊，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融不染仰起头，似乎想要透过屋顶看清屋外纷飞的鹅毛大雪，又似乎是在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随即，他说出了如同箴言一般的话语。
“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