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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十九

雨夜里的坤宁殿, 有些阴森。

这是给皇后住的宫殿,但宫中一直无皇后, 便一直空着。且它在皇宫的最里边,很能藏人。

方才从雪琉阁跑出来的小宫女悄溜溜摸进门, 正要叫“姑姑”,身后有人拉住她的手。

她回头,小声道:“姑姑。”

王姑姑隐在阴影中,问道:“如何?”

“钱娘子满脸担忧,陛下果然又病了,他吃了那东西。”

王姑姑嘴角勾起笑容,再道:“那芙蓉花簪你可已收好?”

“姑姑放心, 戚娘子的首饰头面均是婢子在打理, 当初得知那花簪是送错了人才到她手上。她立刻便令婢子将花簪送还给淑妃娘子,婢子连淑妃娘子跟前的飘书姐姐都没见着,其他宫女正气呢,哪有她一个美人送还东西给淑妃的理?别提要了, 看都没看一眼!如今那芙蓉花簪正在婢子箱笼中, 淑妃与戚娘子谁都不知,只当在对方处呢。”

“甚好,明日你便去吧。”

“是,只是——”

王姑姑笑:“与你相好的那太监,已被放了出来。”

小宫女赶紧跪下,流泪道:“婢子感激姑姑的救命之恩!”

“你若办好差事,后头, 我放你们俩出宫做对鸳鸯也不是不可。”

小宫女大喜,立即保证道:“婢子一定办好差事!姑姑您放心!”

王姑姑又交代几句,便先离开坤宁殿,身影逐渐消失在阴暗的宫道上。

一夜雨后,天又凉了几分。

飘书为钱月默梳妆时,她道:“午时,你将今日炖的汤送去福宁殿。”

“娘子今日不去?”

“今儿落雨,我与陛下午正时将去后苑同赏雨景,此刻我便不去了。”

飘书一听便十分高兴,立即应下。

待到午初时,雨未变小,反而越下越大。

飘书拎着食盒,另有两位小宫女为她撑伞,她们将要出雪琉阁。

嫣明阁的那位小宫女又来了,她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胆怯道:“姐姐,这是戚娘子为陛下炖的汤……”

飘书不满,心中暗“哼”,这位戚娘子啊,自己不知上进,总是借别人的秋风!

罢了,她们娘子心好,也让这小宫女跟去看过一回,知道陛下心中唯有她们娘子。往后,戚娘子便也老实了!

她开口:“那你便同去吧。”

“谢过姐姐!姐姐可真好!只是,淑妃娘子不去陛下那处吗?”小宫女问。

飘书心中得意,她们娘子受宠呢,陛下今日过生辰,在病中,也不忘与她们娘子同处。她笑道:“稍后,娘子要与陛下一同去后苑赏雨景。”

小宫女奉承:“淑妃娘子果真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呢!”

飘书笑得更为得意。

钱月默站在门前,亲眼看着小宫女随同飘书一同离去。

她挑起嘴角笑,右颊现出一个小梨涡,甜蜜得很。

茶喜将画送至正殿,回来后,有些低落:“小郎君,咱们陛下又病了。”

赵十一在写大字,听闻此话,手中未停,依然一笔一划地写着。

“画已送去,只是陛下还在床上躺着,也无精神看呢。染陶姐姐放到内室中了。”茶喜向来能说,又道,“婢子出来时,钱娘子那处的飘书又送汤来,染陶姐姐倒是高兴得很。想必陛下喝了钱娘子亲手炖的汤,便会好上许多吧。唉,这天儿又凉了,陛下的身子何时才能好啊——”

赵十一的手终究是停住,他将笔放下。

“小郎君,您去瞧瞧陛下罢。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呢,不大办便罢了,还落雨,陛下的身子不好,连寿面都吃不得。因下雨,陛下早送消息出宫,郡主怕是也不来了。但太后那处竟也没人来,染陶姐姐瞧起来倒是无异样。婢子心里却不甚痛快,孙太后欺人太甚!

还不是欺咱们陛下身子不好,待陛下身子好起来,有他们好看呢!中秋在坤宁殿时,孙太后都不敢与咱们陛下共处一室!更别提那日在垂拱殿,哼!还不是谁都不敢说一句话!咱们陛下便是一直未亲政,那些大臣也怕他……何时能有位神医治好咱们陛下的身子,那该多好啊——”

赵十一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纸张,茶喜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天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赵琮躺到下午,起身欲去后苑。

染陶劝道:“陛下,今儿雨这样大,就别去了罢。”

“无碍,朕今儿过生辰,想与心悦之人一同赏景。只要多穿些衣裳,总是没事儿的。”

这话说得染陶也有些心酸,他们陛下好不容易有了喜爱的人,又好不容易过个生辰。她再不反对,取来一件十分厚的披风替他披上。

赵琮又道:“也别让太多人跟着,下雨天,人多麻烦着呢。你与福禄陪朕便好。”

而他的身子不好,披风带有风帽,出门前,染陶小心地为他戴上,与福禄便陪他一同出去。

将要走出内室前,赵琮瞧见桌上的锦盒。

他停住脚步:“这是?”

“这是小郎君送来的生辰礼,方才陛下一直在歇息,婢子便先放在此处。”

赵琮立即笑开:“他早时来过了?竟也不叫朕起身。”

“是茶喜送来的呢。”

赵琮也不气:“外头下雨,他还小,在屋子里头待着才是正经事。”

染陶笑:“陛下总是替小郎君说话。”

“将那锦盒拿来,朕瞧瞧。”

“是。”

染陶手捧锦盒给他看,赵琮亲手拿起那幅画卷,解开丝带。他展开画卷,福禄替他拿着另一边,一副秋景图缓缓现在赵琮的面前。

秋日的斜阳下,朱色的亭子也被金色的光芒染上了色。

更别提湖面上残留的荷花与低头饮水的鸳鸯,无一不被光芒亲近。

这幅画看得赵琮心中十分暖,字如其人,其实画也是。

能够作出这样一幅画出来,可见小朋友心中也当真是个平和、宁静且温暖之人。

尤其画卷的左下角写有五字:贺宗宝生辰。

赵琮乐了,他其实特别喜欢他原本的名字,多有福气,多可爱的名字啊。赵十一居然这样称呼他,当真也是十分可爱。他也不以为是赵十一不懂规矩,毕竟与他亲近,才敢这般称呼他。

五字下方便是赵十一的印,还是他送给赵十一的。

赵琮笑得愈发深,他恋恋不舍地看了许久,才又将画卷上。

待他解决了今日大事,回来慢慢欣赏。

待他演完今日这场大戏,一切就都好了,从此无人再在他头顶。

他轻松地往外走去,原本就无碍的身子变得更为轻盈。

染陶却当小郎君的画使得陛下的心境更好,心中也欢喜,暗想,果然还是小郎君哄陛下最有效用呢。

只是临出殿门前,赵琮突然想起一事,他回身问福禄:“上回给小郎君制的刀呢?”

“师傅说今日便可制好。”

“那你快去盯着。一好,便将刀送来给小郎君。”

染陶笑:“陛下,哪里就急这么一回了。”

赵琮也笑,他们不懂。

他现在特别高兴,小朋友送他这么好的生日礼物,他也想让小朋友高兴。

福禄领命去取刀,他与染陶同去后苑。

后苑中此刻的景致是当真不错。后苑笼罩在雨雾之中,朦胧缥缈,竟有些许江南之意。赵十一曾经以为对了,赵琮的确偏好这些朦胧缥缈的东西。

赵琮照例是登上他最爱的小亭子,并找到赵十一作画时的视角,欣赏雨下不同的景致。

染陶四处望了眼,问道:“陛下,淑妃娘子怎的还不来。”

为何还不来?

因为还未到来的时候啊,他早与钱月默约好了时辰,早一分都不成。

“再等等。”他道。

再等片刻,淑妃还是未来。时辰也已差不多,赵琮道:“你看看去,怕是路上有了耽搁。”

“不可,婢子走了,谁来侍奉陛下?”

赵琮笑:“你去吧,此处又无人,再者福禄也将来。”

“陛下——”

“去,朕令你去瞧。”

染陶紧蹙眉毛,也知道陛下担忧淑妃娘子,只得应下。她又交代了许多事,才匆匆撑伞往后苑外走去。

她一走,赵琮便站起来,他探身往湖面看了眼,心道,也不知这水到底有多冷。他伸手将头上的风帽取下,找了个最佳的位置,仰身,没有一丝犹豫地便直接往雨下的湖中倒去。

敌动,他更要动。要动就动大的。

并非不爱惜自己,只是这是最快且最狠的法子,他不愿再与孙太后耗下去。不管王姑姑背后到底是谁,今日“推他入水”,害他“中毒”的,只能是孙太后的人。

孙太后到底是太后,又养他长大,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又是极度重孝的大宋朝。

她的名声一日不降,他便一日讨不到好处。

这一回不逼孙太后交出御宝,不把孙太后的名声彻底弄坏,他就不姓赵!

福禄取了刀,便立即回福宁殿。

茶喜见他过来,高兴道:“福大官,你怎么来了?”

“陛下令我给小郎君送东西呢。”

“好呀!”

“小郎君在做什么?”

茶喜将他引去书房:“小郎君在练大字儿呢。”

福禄笑眯眯地走进书房,行礼:“见过小郎君。”

赵十一满脑子都是赵琮的脸,偏偏又不敢去想,不敢去瞧,他只能一遍遍地练字。冷不防听到福禄的声音,他手一顿,抬首看他。

福禄笑着奉上手中的木盒:“陛下令小的送来这个。”

茶喜代他问:“不知是什么?”

“怕是得小郎君亲自看才是。”

茶喜接过木盒,奉到赵十一跟前:“小郎君,您快打开看看,不知陛下送了什么?”

赵十一哪里敢去看赵琮给他的东西?

他此时绷得太紧,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遑论去打开这个盒子。

“小郎君?”茶喜不解。

福禄笑:“小郎君手上拿着笔呢,不若你替小郎君打开。”

“是!”茶喜伸手打开盒子,随后便是一声惊呼。

赵十一明知不该看,却还是看了一眼。

只是看了这么一眼,他便再无法移开视线。

盒中是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更是一把漂亮的刀。

还是一把他曾见过的刀。

他在梦中见过的刀!

那天荒诞的梦中,赵琮手上握着的刀,便是这样的!

他再忍不住,不由便伸手去拿起那把刀。刀柄寒凉,但到了他手中,很快便沾染上体温。他仔细看刀尖,看刀柄,再看镶着的宝石。

福禄笑道:“这刀的样式是陛下看了图纸后亲自修改的呢,本只打算镶蓝宝,陛下又道再镶了红的更配小郎君……”

赵十一看了宝石,本打算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却又发现他的食指恰好遮住了一行刻字。他不可置信地移开食指,看到三个字:小十一。

他的脑内瞬间似乎便“轰”地一声。

福禄还在说话:“今儿陛下看到小郎君的那副画可是十分欢喜,拿在手上不肯放呢……”

赵十一再也听不到一句话。

他的身子似乎已不再受脑袋的控制,而他的脑袋?

他甚至以为他已没了脑袋,他头顶上的那个东西已无法再给出任何思考与回应。

此刻能够遵循的只有本心。

只有那颗曾被赵宗宁一剑刺穿的心。

他将刀放到桌上,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绕过书桌往外走去。

他已被赵宗宁刺过一回。

他不愿再被赵琮刺一回。

那将特别疼,特别疼,比上辈子死的时候还疼。

他从不知疼痛为何物。

但此刻看到那把刀时,心脏处却隐隐地疼,若赵琮真死了,他不敢想象它到底将会如何。

福禄一愣,说道:“小郎君,陛下不在殿中呢,他——”

赵十一却突然改走为跑,他跑出了书房,跑出了正厅,跑出了侧殿,更是跑出了福宁殿。

他知道赵琮在哪里。

赵琮在后苑。

上辈子时,他正是吃了致幻的毒蘑菇,被人骗去后苑时,栽进湖里溺死的。谁也没能查出根源,只当是雨天路滑,他失足落进水中。

是否很可笑?很悲哀?

可上辈子的赵琮便是死得这般可笑,也这般悲哀!

茶喜等人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赵十一,他冲出去已过几息,茶喜大惊,跟着跑出去:“小郎君!您的手臂不能碰水!您好歹等婢子给您撑伞!小郎君!”

福禄也跟着跑出来,他叫上路远、吉祥与吉利等人,大声道:“快随我一同去后苑!”

不知为何,他也莫名有些心慌。

但他们谁也没追上赵十一,待他们跑出福宁殿时,再无赵十一的身影,他们只好急匆匆往后苑赶去。路上,他们又遇上了染陶与钱月默。他们对视一眼,心中一同“咯噔”。

赵十一已无时间走大门与宫道,他是直接翻墙穿过几座空着的宫殿,迅速赶到了后苑。

他气喘吁吁地从后苑的院墙翻下,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落水声。

他的脚一软,朝声源狂奔而去。

赵琮上辈子无比热爱游泳,小时候还拿过游泳比赛的奖杯,只是后来父母过世,他便再也不练。但他的底子到底还在,比起一般人而言,泳技到底还是不错的。

尤其他热爱潜水,当初每逢心情抑郁难以克制时,他便要独自找个海岛去待上十来天,主要就是为了潜水。有些人有深海恐惧症,他一点儿没有,他恨不得潜得更深,恨不得在海底,再不用返回陆地。

似乎那样,就能离父母更近一些。

之前与钱月默商量此事时,他便想好到时直接落入水中。

要玩,就要玩个大的。

但他并未把这打算告知钱月默,否则连聪明玲珑的她也是不愿相助的。

堂堂大宋皇帝,谁敢眼睁睁看着他主动跳水送死?

当时他只说,届时借雨天路滑,摔一跤,顺便揪出幕后之人。

现下他跳入水中,除了的确有些冷,其他倒还好。如今生态环境良好,水质很好,睁眼也不是十分难受,手还能摸到水中锦鲤。

他其实还挺乐哉,暗想这幅场景若是拍到电影中,应该甚美,尤其他还穿着一身红衣。他闭眼只等钱月默带人过来,将这场戏演完。

是以,耳边突然又传来一阵跳水声时,他也一愣,人怎的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早?

他原本闭着眼睛,以防眼睛在水下看久了涨得难受。此时也顾不得,他睁眼往后看去,却看见赵十一居然从远处游来!

他是站在亭子上跳的水,恰好跳到湖的正中间。

赵十一却是从岸边游来。

他不禁有些急!

这个小呆子不是正在殿中待着?怎的突然还来了此处?更别提这个小呆子手臂上还受伤,不说还好,一说,赵琮已看到他手臂的伤口再度裂开,水中漫上了红色的鲜血。

赵琮有些急,他转身也要往赵十一游去。

赵十一却已经游到他身边,并潜入水下,伸手环住他的腰。

赵琮眼前便是赵十一受伤的手臂,血正往外流,染红了他眼前的小片水域。

水实在是有些凉,心又因赵十一的突然出现而有些慌乱,赵琮的身子有些难受。而赵十一却坚定地揽着他,将他往水面上推去。

他着急,不由便要开口想训斥赵十一,简直胡闹!

可他一张口,水便涌入口鼻之中。

他终究高估了这辈子的身子,他在水中便呛了起来,嗓子十分难受,身子也有些发软,他反手要去抓赵十一的手。赵十一却已经握住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出水面,迎面接触到雨滴时,赵琮来不及吸上一口气,便直接晕了过去。

赵十一心在抖,手也在抖,只是揽着赵琮肩膀的那只手臂却坚固得很。尽管,他手臂上的血已将越来越多的水域染红,连锦鲤都不敢靠近。

他深吸一口气,将赵琮带至岸边,先将赵琮推到地面上。他再翻身上岸,他顾不得看自己的手臂,双手撑在赵琮身体的两侧,低头去看赵琮的脸。

白到可怕。

他不禁想,赵琮的脸到底还能白成什么模样?

赵琮安静得很,就像死了一样。

他不敢伸手去摸赵琮的鼻下,他的后背也正被雨幕洗刷,他往下压了压,将脑袋靠近赵琮的心房处。

整个天地仿佛都已静下来。

他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声。

赵琮没死。

他笑了声。

随后,他浑身脱力。

他翻身躺到地上,与赵琮并排躺着,与赵琮一同面对那忽然变大的雨势。

赵琮没死。

赵琮不仅没死,赵琮本来差点就死了,赵琮还是被他给救上来的。

他进宫到底为的是什么?

他到底没能跨过他与赵琮的皇位之间的那条小小的溪流。

他跌进了更冰、更凉、更深的湖水当中。

他忽然出声大笑,笑谁?笑赵琮?

他笑自己。

他到底为何要进宫?他亲手斩断了他这辈子原本该是金光灿烂的阳关大道!

他在雨中笑得愈加张狂,也笑得愈加悲伤。

这才是最可怕的,他救了赵琮,斩断了自己的路,却不后悔。

他双手握拳,狠锤地面,大声喊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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