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红烛泣血，夜雨断章。
抱影无眠，醉倚卧窗，
之子于归，夙夜难寐。
非我无酒，难解愁肠。
心付瑶琴，跋春涉秋。
情深缘浅，辗转心忧。
新词旧曲，不诉浓愁。
雁字回首，望断西楼。
朝朝暮暮，同心离居。
暮暮朝朝，箐华成梦。
年年岁岁，红颜青冢。
岁岁年年，忧以终老。
初见入梦，楼台春暖。
良辰美景，琵芭语慢。
生携君手，死依君眠。
笑游碧落，泊舟黄泉。
已经整整三十日。
三十日，每一日，那个黑衫女子都会吹奏那首空谷回音般脱俗却悲凉的曲子。
此刻，百里梦从占星台上走下来，疲弱的身躯仿若被掏空一般，懒懒的躺在斜榻上，注视着背对着自己的黑衫少女，侧身站在琉璃窗边，将深邃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山峦，手中那只黑色的陶埙，对准了苍白的唇，吹奏那首曲子。
每天都是那首曲子。
那样悲凉的曲子，一声一声，飘渺而低沉，仿佛穿越了前世今生，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在寒冷沉静的伫梦殿里回荡……
百里梦躺在斜榻上，阖着双目，静静的听。
每次听到这首悲凉的曲子，百里梦都会陷入深深沉思，过往曾经，一幕一幕的画面，如河流般奔涌而至……
不知为什么，今日的曲子，似乎比往日更悲切，更让她觉得难过。
黑衫少女奏罢，如往常一般将黑色的陶埙收起，却听到空荡荡的大殿里传来低沉的啜泣声。
她将投向远方的目光收回，侧目望向榻上红袍里的女童，顿了顿，缓步走到斜榻旁，附身注视着女童被一行行纵横交错的泪水破碎的稚嫩而白皙的小脸。
黑衫少女正犹豫着要不要为她擦拭泪水，手才抬到半空，却见那双紧紧闭合的双眸忽然睁开，黑衫少女忍不住一惊，这个女童的眸子，全然没有焦点，像一池黑暗中的湖水，全无波澜。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黑衫少女脸上的惊愕却转瞬即逝，将举在半空中的手，慢慢的收回，手腕上，一只白*轻摇双翅……
百里梦整个人陷在榻中，轻声的问；“怎么不吹了？”
女童的声音宛若来自遥远的彼方，而黑衫少女声音十分轻柔，略带一点沙哑，回应道，“今日的曲子，已经吹完了。”
“真好听呢。这曲子，让人想起过去，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名字吗？”百里梦侧身调整了姿势，仰面躺在榻上，望着殿顶。
“这首曲子叫做《忘川》，是为亡者所作的安魂曲。”黑衫少女怆然的答道。
“忘川……忘川……”百里梦的双唇才微微颤动着，“可有词？”
“恩。”黑衣少女微微颔首，“我可以写给你。”
黑衫少女坐在桌前，百里梦竟然抬起苍白的小手，亲自为她研墨，注视着黑衫少女取了笔在白色的宣纸上挥毫。
她握笔的时候，手指发白，手腕弧线落寞，一个一个细长小字落在宣纸上，黑色的墨微微晕开，像极了她偶尔微笑时的眼角。
“好了。”她抬起手腕将笔一横，侧头对等待在一旁的百里梦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百里梦走到她的身侧，看着案上行行未干的字迹，然后指着中间一段，喃喃念着这段词句。
朝朝暮暮，同心离居。
暮暮朝朝，菁华成梦。
年年岁岁，红颜青冢。
岁岁年年，忧以终老。
“《忘川》……谁教会你这样的曲子？”良久，百里梦才缓过神来，低声问她。
“额……不记得了。”她低头沉思了一会，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里有点点的怆然。
“怎么会不记得？那你是哪里人呢？”纵然知道答案，百里梦却继续追问。
她很好奇，这个最后的百花谷族人会有怎么的经历，她又是如何在那场灾难中，生存下来。
“也不记得了呢……但是他们都说，我是百花谷人。”她的脸上全无表情，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道，“百花谷人。”
“怎么会不记得？那你的记忆始于哪里？”
“记忆……记忆始于一场七色的雪……”黑衫少女的神情渐渐迷离，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七色的雪？”纵然灵力如她，也未曾听过这中州哪里有这样的奇观。
“是的。记忆里，那一天下起七色的雪。漫天飞舞着各种色彩的雪……酡红、孔雀蓝、明黄、还有墨绿……整个天空美丽极了……”她恍然似乎又见那日飞雪，那样明艳而鲜亮的色彩，仿佛并不曾真实的存在于这个人间。
那双纯净如清泉的眸子，每次看过去，仿佛都会有眼泪要流出来一样，但是仔细一看，只不过是太过清澈而已。
透过那双洁净至极的眸子，百里梦走进了这个黑衫女子已经遗失的记忆之中，以她的眼目，切身体会了那样的痛苦与绝望。
那一天，就是罂粟十六灭族百花谷的日子！
天空飘扬散落白色的雪，但是百花谷无边无际的草地上，还是绽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朵。
黑衫少女还是十多岁的模样，脚下五颜六色的花朵已经盛放，她弯腰，捡起一朵开盛了落在地上的蓝色花朵，放在鼻尖轻轻的嗅着，顺手将它别在了发际。
远处年长一点的女子，在草地的另一边对她摆手，似乎在喊她的名字，示意她过去。
那女子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样子虽不及她秀美，但是两个女子眉宇之间有七色相似，若是估计不错，应是她的姐姐。
白色的裙子掠过青碧草地和各色花朵，她向着姐姐欢快奔过去。
两个人在飘飘扬扬的落雪里嬉笑追逐，直至听到远方的角声响起来。两个人并不知不远处的居所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以后，携手一起往角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远处的族人已经围成一团，远远的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反常，姐姐牵着她的手，推开拥挤的人群，在人群围绕的中央，看到了仰面躺在地上的人。
中年妇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两个女子扑上前去，姐姐与她一道扶起妇人身体，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不知不觉，两个女孩已经流下泪水。
似是听到什么声音，族人们同时砖头，两个女孩也侧目，只见一个红袍男子自远处走来，煞气升腾。
族中的老者拄着木杖向前几步，那红袍男子低头与老者对话，男子原本冷漠的表情变的愤怒，瞬间就伸手，扼住了黑袍老者的脖颈，似乎是问了什么问题，老者目光流着浑浊泪水，止不住摇头，愤怒的红袍男子更加用力，只手扼住老者脖颈提在半空中，老者面如死灰，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上。
族人们被这样的惨景激怒，人群愤怒的喊着什么，但还未等他们的话还未凉，黑色风暴一般的暗杀者已经席卷而至。
瞬间，百花谷被黑色的风暴裹住，在未能挣脱。这群生存在古老山谷之中与世无争的族人们，没有丝毫还击的能力，只是片刻的功夫，当风暴止息的时候，他们就倒在一片红色的河流中。
不要看，不要看……
姐姐从身后抱住她，用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但是还是能够从指缝看见那一场骤然飘扬的七色雪花……
各色的花瓣被剑风卷入，起落飞扬，整片天空湛蓝明澈，白雪忽然就被染上了色彩……
当那个黑衣人拿着滴血的黑剑走过来的时候，姐姐将她护在怀中，然后那一把长剑刺过来……
姐姐死的时候将她护在身下，目光之中饱含泪水，喃喃张口，不知说了什么话……
她仰面躺着，整个身体觉得刺骨般的冷，压在身上的姐姐身上温暖的血不断的流淌，还有身边，身边流淌的红色河流也如此的温暖。她忽然渴望这样的温暖，像是故人的怀抱一般，将她包裹，但是那温暖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整个山谷空荡荡的，百花凋零满地，族人尸骨遍野……七色的雪，簌簌抖落在这荒场之中，能够听到那一曲寂寞悠扬的歌，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
这一场阒然无声的哑剧至此终结在一片如同幻觉般的七色飞雪之中，没有一丝声音，却将无尽悲凉展现到极致……
从记忆之中走出，她的泪水如同枯萎花瓣般从眼角跌落。
“怎么又哭了。”黑衣少女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泪水跌落的样子，轻柔的用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的擦拭女童的脸颊。
百里梦一动不动的站在她的面前，看着眼前落落寡欢的少女，良久才吐出几个字，“这不是我的眼泪。”
“这是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黑衫少女的脸上有微微的惊愕，但转瞬又消失，她的那双眼睛，总给人刚刚哭过的错觉。
如果不是因为那样黑暗而血腥的场面活生生的发生在她的眼前，她也许只是一个喜欢微笑，可以一直穿着白裙跳舞，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并拥有美好未来的女子。
但是因为那样的记忆，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百里梦并没有顺着她的记忆继续看下去，她不忍。
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在目睹全族被杀害，亲人死在眼前的惨剧之后，记忆混乱，究竟该如何走下去……她已经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她错失了所有童年的记忆，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从此她寄人篱下，不愿再穿白裙，只着一袭黑衫，日日深夜，吹奏那一曲悲凉忘川，让亡去的故人籍着安魂曲得以安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