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阴阳的话说完，我和罗子敷半天都没有接话，各自消化着其中蕴含的巨量信息。
九黎一族是被他们的首领九黎君所杀？
这消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乍一听不符合逻辑。
陆阴阳阐述理由：“我虽然不知道‘龙虎胎息’是如何做到让人恢复成母体内胎儿般的状态，不过从生物性分析，这时候九黎族人是处于一种休眠状态，所有生理机能都依靠鼇鱼体内血液供给。”
鼇鱼血液的确蕴含丰富营养物质，可同时这也是直接体液交换与摄入，最容易引起病毒，幼体和母体一般是以脐带链接，近乎于寄生形态。鸠占鹊巢的九黎族人挖出幼体进入卵壳，同样也得仰仗鼇鱼，和鳌鱼形成一个生命整体。
陆阴阳用刀将地上鼇鱼幼体划开，让我和罗子敷观察，我只看到里头一堆脏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一条蛇体内依旧肠子和各种器官满满当当的。
“看到了么，尾部。”她特意将其尾巴彻底割裂开来，露出里头骨骼，这骨头十分特殊，尾端缠绕着一种像是肠衣和血管的东西。
“这就是脐带。”陆阴阳用刀尖将其轻轻撩起，看向我们：“依靠这个和鼇鱼母体链接传输营养物，起到类似于输液管的作用。九黎族人替换了幼体鼇鱼，就需要这个起到一种‘呼吸器’的作用，不论他们尾巴是长出来的还是连起来的都不重要的，只要他们在黎舟里就必须依靠这条尾巴。”
这里曾经有一段时间，到处都长满了黎舟果，等它们长大后一个个胚胎被解剖出来，以人代替，想到这“果实累累”的一幕没来由让我觉得有些惊悚。如果人类寄生——或者说以鼇鱼这样的古生物作为母体试图回溯到胚胎状态，那等他们醒来或者是再次成熟，那破壳而出的是鼇鱼，是蛇，还是人么？
周遭的荒凉已经预示着这一结果的某种走向。
九黎一族终究失败了。
“现代语境里，人比环境强势，依靠科技和群体的力量，人类可以随意改造自然界，保护自然、净化水源这样的宣传很普遍。可事实上，人在真正自然界面前依旧处于弱势，人之所以会大脑进化而不是身体进一步巨大拥有更强壮的躯体和捕食能力，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陆阴阳稍微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人类领军地球的前一代霸主是恐龙，它们拥有庞大无匹的躯壳，钢铁机械之力一样的咬合力和冲击力，可依旧下场是死路一条。这已经很能表明，纯粹的肉体之力局限性太大，也无法挣脱自然的束缚。
但大脑的深度强化可以。
故而现在人类自负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能够对抗风暴和烈火，我们能让天空下雨，将沙漠改为绿洲，上揽九天，下潜深渊，这在前人眼里大概已经算是无所不能。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人依旧在被环境影响。比如说我们身体变得更加孱弱，我们越来越依赖于群体行动，机器已经变成了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人类像是寄居蟹一样需要这样的钢铁之躯。
“简单说个身边的例子，现代城市生活，已经少不了手机和网络。少了这两个，一个人就会如同发毒瘾而找不到药品一样。”
陆阴阳冷静又直白的语言让我听得有些心悸。
这些惊人的变化就发生在周围，我们却置若罔闻，只是思考着改变带来的便利与快捷，大多人却没有或者抗拒去想，如果有一天，这些东西离我们而去，我们将如何生活？
她不紧不慢继续道：“进入鼇鱼母体固然可以汲取这种巨大生物的体液维系生命，却也需要承担其体内的各种病毒与激素。我们之前经历的大家也看到了，鼇鱼这种体量的超巨型生物已经自成一个世界，化尸虫也好，寄生体的象鼻寄生虫也好，都是正常不过，与外界正常同类已经完全不同。人体更加脆弱，大脑受到病毒影响最容易不过。”
陆阴阳坚持的九黎族自相残杀理论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眼下并无确凿证据能够支撑，让人依旧怀疑。
我对此存疑的还有一大原因是九黎君的脑袋问题。必须搞清楚“九黎君失去脑袋”和“鼇鱼病毒发作”先后顺序，若是九黎君脑袋事件在之前就发生，那么就有极大概率是陆阴阳所推断的情况：九黎君由于失去脑袋而无法沟通，将发病的同族看做是外敌逐个猎杀。
可九黎君脑袋问题一天没法有个准信，这事就没法盖棺论定。就此我和陆阴阳发表不同看法，立场无法统一。
“我还有一个问题。”罗子敷打断我们俩的争执：“按理说鼇鱼这种体积，生育能力应该不会太差吧？当然我不太懂动物，只是这里明显能看出鼇鱼可以一次性孕育很多幼崽，但我们只找到一只，很奇怪啊。”
“不奇怪。”陆阴阳看了看硕果仅存的这一颗“参天大树”，回过脸说：“你们看到这最后的几个死掉的鼇鱼卵，第一感觉是什么？”
罗子敷认为是荒凉，我想到的是萎缩。
“都对。”陆阴阳说：“我没法判断我们是什么时候进入九黎君营造的梦境，但这里一切都是依照他曾经目睹的样子形成，否则无法如此细节逻辑自洽。理由很简单，这头鼇鱼已经快死了。”
她用布帛擦干短刀血迹，重新插回腰际：“进来的第一个长道那里其实是鼇鱼类似于气管的部位，但是现在里头长满了朱英草，记得吗？密密麻麻遍布四壁，但这种植物是需要腐尸环境的，说明鼇鱼气管已经溃烂。”
“过了九黎君所在的区域和停放尸处，接下来是一个风、水、虫三者不断周期变化的区域，那里是联通脏器的腮部，却已经被化尸虫布满。”
她保持语速继续掰着手指数到下一个地方：“后面是沼泽区域，那是胃，里头粘稠的烂泥一样的东西是没有消化全完的食物，包含一些骨头，酸性重，让鳍鱼在里头大量寄生。每运动一次，就是肠胃在试图蠕动消化一次，只是我们看到的情况来说，已经很少了。”
“接下来是表现为血湖的胆囊，象鼻寄生体的壮大，正意味着宿主的衰弱，体内免疫系统已经无法再抑制其生长。”
“此后的区域是那一片棉花地……其实是大量霉菌体，被鼇鱼体内仅剩的免疫淋巴压缩在这一片区域，于是形成了我们看到的那一片茫茫黑棉地。”
陆阴阳入神道：“九黎君之所以会回忆在那里与天蓬的交战，应该也是和鼇鱼生存状况同样的危局，也可能天蓬真的来过鼇鱼体内，只是不知道双方是怎么产生摩擦的。”
往后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区域，这一条巨大生物延续自我种族的核心器官，子宫。不知道是它原本就身体日益衰弱，还是子嗣始终无法诞下让它油尽灯枯，亦或是鼇鱼孤独地遨游在深海终于行将就木，总之，象征生物生命力旺盛与否的性器官已经停滞了运转。
生命的力量在它庞大身体中不断消散。
这是一条即将步入死亡的远古活化石。
然而九黎一族逐鹿中原惨败后的命运已经和它紧紧缠绕在了一起，鼇鱼的衰弱与死亡，亦象征着九黎一族沉寂与消亡。
罗子敷良久后问：“前面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陆阴阳眼神也有几分迷茫，只是这样的动摇在她眼里转瞬即逝。
“不管怎么说，既然到了这里，不走到底是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的。”
我说：“我们只有往前一条路。”
回头望去，身后原本荧光熠熠的通道已经彻底黯淡了下来，空空如也的鼇鱼子宫内原本稳固的树林也开始一棵棵萎缩剥落。
最坏的情况可能已经发生。
九黎君正在醒来，这个梦境即将破碎。
最后的机会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