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咱们撑船去，你不在，我长久没到江面上去了。”
两人便从石级下到江边，跳上船，安安解开缆绳，邓钟拔起竹篙，望江面一点，江水推动小船慢悠悠地向下游驶去。此时正值辰时，深秋的阳光和煦地铺在水面上，水鸟闲致地舞动两只大翅，一幅天高地远的美景，让人觉得说什么话都象一盏清茶。
安安坐在船头，幽幽地道：“你还记得去年三月里，咱们也像现在往前面去，我给你带了一瓶酒，你那天心情好，象诗人斜靠在船头，可惜没一场小雨助你酒兴。你很少留意四围的景致，无所事事，后来竟有了一点睡意。我就说‘何不看看四面风景？’你说‘师傅把酒而歌，会待上一天。师傅说我心野，师母老帮我，说师父是眼睛野。心野的人还可琢磨，眼睛野的人，别人就看不到他的心了。’我说‘父亲每次总带些别致的东西回家。咱们到前面下船，去那边村子里，看看有没有古怪东西。’你回答‘人们习惯于舍近求远，殊不知好东西往往就在脚下。’就像是昨天说的，你还记得这些话吗？”
“我说过吗？”邓钟当然记得。“殊不知好东西往往就在脚下。”这话现在听来，别有意味。心头突然涌起莫名地伤感。
“你说过的。男人都一样，对面说的话，转身便忘了。”安安啐道，转头看着江面，竟没注意到邓钟脸上的变化。
“安安，你可以在这儿小住几天，等乱过了这一阵，你再回去。”
“这两天我父亲要过来的，他要你帮他。他现在做事，最信任的人不是镖局里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也不是外面几个结义兄弟，而是你。”
邓钟道：“总镖头待人坦诚，做什么事情，需要哪些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安安咬着嘴唇，突然道：“你能不去吗？”邓钟如实道：“我巴不得现在就去，但不一定就去镖局。”安安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不停地绞动，吩咐将小船拐入一条汊港。汊港水势平稳，两边是丈把高的土坡，衰草披离，很是幽静。“大哥就在这儿练一会儿功吧。我想看着大哥练功。”
邓钟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以前邓钟练功，安安总是闹，央求着陪她说会话。
安安大声道：“我想安静。”
邓钟拿着竹篙，往水面用力一点，小船如箭从汊港射了出来。
两人回到院内，邹渐已经在书房里了。
书房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最显眼的地方都摆满了书，也许是由于希白楼的画过于沉重，撕裂了人的想象力，庄内所有的字画都收藏在书房后面的听雨轩内，书房里不见一幅字画，书架之间的露白显得特别安静。书房对着西山，河水是听不到了，满窗松涛最能驱赶杂念，让人沉湎在书本里。
邹渐这回却静不下来，他琢磨着夫人刚才那番话。
林子里发生的事，赵氏已从小红的口中得知，看到她镇静地微笑着，邹渐内心的亏欠更多了。正往回走，赵氏叫住了他。
“老人家去镇上了，你看出什么来？”
“夫人看出什么来了？”
赵氏静静地道：“老人家好像在等着一个人。”邹渐笑道：“人家听到风声赶过来，这很正常。”赵氏道：“老爷是不相信了。”邹渐道：“我料定此人是对头，是对头，就不需等。”赵氏摇头道：“也许此人就是护刀使者。”邹渐坚持道：“没有护刀使者。”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邓钟手里的紫菊花便映入邹渐眼帘。在回来的路上，邓钟仔细察看，还是一无所获。三人也不寒暄，直接话入正题。
“师父，你给看看。”
邹渐翻弄着紫菊花，目光落到了那段文字上。
文字显然有所指向。
“只有找到了文字的出处，或者说这话的来由，你才知道它的意思，断章取义，那就怎么解释都行。”邹渐给两人泼了一盆冷水，在榻上坐了下来。
“我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我就觉得它不同寻常。”安安试探着问。
“钟儿，你说呢？”
看到师父沉思的目光，邓钟感到一阵寒意，警觉地道“莫非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已在这儿出现了。”
邹渐缓缓道：“那倒未必。有传说云，一日，西王母设宴昆仑，席间跳起了《山香》舞，跳舞的人戴着一顶‘砑光’帽，帽子上插满了花，曲子没完，花已掉落一地。这东西暗合此意，且不惧形相，应该大有来历。”
邓钟道：“大有来历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示人，更不会杀人，紫菊花就不是什么暗器。”
邹渐点头道：“它不可能是暗器，倒有可能是一件信物。怀有这等信物的人，不是武功高强，便也是谋略出众，是一个能让上头放心的人。”
“他可能还活着。”
“这样的人即便死了，也会给同伴一个交待。”
师徒两人说到这儿，突然都沉默了，书房沉寂得有如一根针。
安安立即感到了寂静的吓人：“你们怎么了，不说话了？”邓钟笑道：“待会太爷爷回来了，我陪你去见他。”邹渐道：“钟儿，太爷爷昨晚没睡好，你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了。”邓钟当然明白师傅的意思。“安安想见太爷爷，问声好就走。”
“我不想见他老人家。”安安努着嘴，“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叔叔，你见多识广，是听说过它的，你不说话，说明你也对它很感兴趣。”
邹渐道：“你让你大哥给你想办法。陌生的东西，因为陌生，所以好奇。我瞧出来了，我的侄女有心事了。跟叔叔说实话，谁让你过来问的？这事你还瞒着你父亲吧？”
安安的脸唰的绯红了，嗔道：“叔叔说话无稽，你不告诉我，那就算了。”从坐榻上一把抓过紫菊花，转身除了书房。邓钟笑道：“你去哪儿？太爷爷还没回来呢。”安安头也不回：“你告诉他老人家，我来过了。”
安安一走，邹渐便跳下坐榻，道：“你看出什么来了？”说的还是紫菊花。
邓钟道：“安安对紫菊花特别上心，她是担心父亲的处境。但徒儿料定持此信物的人，跟姓平的都是寻刀人。”邹渐赞同：“过不了几天，天下人就都知道回雪刀重现江湖的事。”邓钟道：“既然什么人都有，大家的想法肯定不一样。也就是说，回雪刀对于他们来说，有着不同的秘密。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那么多人死不足惜呢？”
邹渐沉吟道：“你昨晚说太爷爷输了，打的是什么赌？”邓钟道：“师父昨晚问我，为何只用那两招？太爷爷以为我‘邹氏十八刀’残缺不全，那两招都是后来补上的，添数而已，临阵对敌，则毫无用处。我说，要真有人打劫，我便用这两招破敌。我俩就这样赌上了。”邹渐又道：“那么昨晚呢？”
许多话是不能告诉师父的，这是他与太爷的约定。“太爷只说早在十五年前，回雪刀就该现身了。”
“十五年前？”邹渐掂量着这句话，突然间脸色苍白，一只手扣在紫砂壶上，紫砂壶在桌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钟儿，你先回去，让师父安静一会。”
邓钟没动：“师父，你想起什么了？”邹渐闭上眼：“没事，我想着你师公了。”邓钟道：“我想离开镖局。”
邹渐盯着他看，好一会才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明天回镖局一趟，打听一下昨晚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回雪刀是否已随人家过江去了，我心不踏实。”
邓钟答应着走了。邹渐在榻上坐着，心情始终无法平静，十五年前，离他父亲死日不过六年，“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他太自以为是了，不知世事不过一局棋，是棋局，就有结束的时候。”顾雪之是设局人，掌握着局势变化，既可以推倒重来，也可以坐观其变；父亲是局外人，甚至局外人都不是，局外人看不到局势，至少知道局势在变化，父亲不知道秘密，他痛苦看到的是黑暗，而不是黑夜，黑夜总会过去，黑暗却是层层叠叠无边无际。他不敢深思，但已身心俱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