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原本想将玻璃工坊的情况汇报给狄奥，但在希腊工匠们的坚持下还是打消了这一想法。她这几日每天都会提着装满器械和常用草药的便携藤箱前往玻璃工坊复诊，顺便指点温度计的制作。看到工友的手臂逐渐恢复，希腊工匠们对她的态度明显从无视变成了带着感激的略微尊敬。
剩余的时间里，特里斯坦一直游走于附近的村庄看诊，收取微薄的几法新*（1）作为诊费，有时如果农民实在没有钱，她也乐意以几枚鸡蛋或者一小筐卷心菜充当报酬。毕竟在现代社会，特里斯坦是骨科医生，许多病症她爱莫能助，更别提在缺乏现代医药的帮助。甚至很多时候特里斯坦仅能给予农民一些免费的保持健康的基本建议，例如不喝生水等。
结合威尔士农村实际，什么多吃蔬菜这种建议就不用跟农民讲了，他们只吃得起蔬菜。这类保持营养均衡的建议应该和贵族与教士等无肉不欢的上层阶级提，他们几乎不屑于食用任何蔬菜，甚至认为食用蔬菜象征着农民的低贱身份，而贵族老爷们应与之严格划清界限。
出于保护她的安全，狄奥拨了两个入伍的自由民给她打下手，顺便学习医术。除此之外，特里斯坦也在培养服侍她的女仆。
为了让自己的理论更容易被中世纪的人接受，特里斯坦同样研究这个时代的医学。中世纪医学的根基由希波克拉底的体液说和托勒密的星象医学相结合，沿用的仍然是千年前的老一套。
体液说即人体内含有四种不同的液体，分别为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对应产生于心脏、脑、肝脏和胃，只有这四种体液配合恰当时，人体才能健康。中世纪通常将体液学说实践在放血、催吐、验尿和灌肠上。
由于医术落后，中世纪西欧医学主要表现为“小病放血，大病截肢”，星象医学的主要作用便是配合体液学说进行放血疗法。星象医学认为世界万物都由地、火、水、风四元素组成，也是人身体中的一部分。医生会判断疾病的星象上升点以及患者的黄道宫，再结合行星的位置与性质确定从哪放血，要放多少。当然，由于它理论复杂，掌握的医生并不多。
此外，还有信心医学这一体系，即为僧侣的“信教即可得救”理念。
在农民家中，特里斯坦耐心地听农民妻子讲解她丈夫的苦闷——每到春天就会皮肤发痒、面部浮肿，甚至会流鼻涕，并感到呼吸不畅。除了冬季外，其他季节也偶有发病。
这户人家里有八个孩子，吵吵闹闹的。丈夫老实巴交，妻子面上倒是还有些活泼的神色。为了防止干扰到特里斯坦的看诊，夫妇俩把孩子们都打发出去捡牛粪了。
“……那段时间他几乎不能工作，每次搬运蜂箱时都觉得面颊痛得很。后来只好跟管事说，把他给调到玫瑰花田去了……”农民妻子说道，发白的手搓着麻裙的边角，看上去有些紧张。她也是见特里斯坦一行人在村庄各处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助的患者，这才大着胆子凑上去将他们迎至家中。
“我们也询问过神父的意见，他说可能是被魔鬼缠上了，让我们将马蹄铁挂在门上，能使魔鬼显形。”她又补充道：“我们试过了，但没有用。”
天主教思想与威尔士传统民俗的结合？特里斯坦简直哭笑不得，这建议真是富有格拉摩根特色。她抬头一看，那枚马蹄铁还挂着呢。
农民所患的病症应该是花粉过敏，毕竟其他类型的过敏没有如此鲜明的季节性。
现代应对花粉过敏的治疗方式一般是服用抗过敏药物，如氯雷他定。或许还有一些草药土方也可以用于治疗花粉过敏，但特里斯坦并不了解，毕竟这不是她的专长。
“跟管事说一声，不要从事跟花有关的工作了。”特里斯坦叹了口一口气，玫瑰花田明年就开花了，这位农民还可以担任鲜花种植工作直到下一年初春。“你的病正是由花粉引起的。”她转头，对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农民说。
这是由于花粉颗粒携带了能引起过敏的抗原决定簇，带有过敏体质的人接触到花粉会产生不良反应。
可特里斯坦又能怎么解释呢？中世纪的人听不懂这些术语。
“花开时绕行，如果是春天最好带一块干净的、足以裹住面颊和口鼻的布巾出门，用它蒙住脸阻隔花粉。”特里斯坦说，连声保证这个方法真的有用，她替不少也患了此病的病人看过诊。农民夫妇俩看起来将信将疑，但就连悬挂马蹄铁驱邪这种方式都想到了，估计也不差布巾蒙脸这一步，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不过说实话，按照他们的逻辑，魔鬼的迫害比花粉侵袭这个说法要有力度的多。
估计是为了感激他们大老远来一趟，农民妻子站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要给他们去屋边摘点苹果。这种苹果应该是早熟的品种，八月就已成熟。不过早熟的苹果也相对品质差，酸味多。
特里斯坦跟着她出门一看，那颗歪歪扭扭的苹果树上结了几个小果子，还是青色的。农妇点了点人头，不顾特里斯坦的劝阻摘下了三个，用麻裙擦一擦递给了特里斯坦。
“您也许会觉得味道不太好，但如果掺点糖再炖，应该不差的。”她说，很显然，这位农妇其实并不知道糖是什么味，不过作为蜂农的她品尝过蜂蜜的甜味就是了。“好歹您还愿意来这一趟，大部分医生是不乐意给我们看病的，也付不起价钱……也就只有一些庄园管事能享受这种待遇了……”
说着，农妇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进了屋：“乔治，你上次说花田管事头痛，找了个医生要给他做开颅手术，有这回事吗？”
开颅手术？特里斯坦整个人都惊呆了，这是中世纪，有必要玩那么大吗？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屋内的男人闷闷地回答说：“医生说他被恶灵附身了，必须从头骨上开个洞，放出魔鬼。”
这会死人的吧……不，这一定会死，往头上开个洞哪有活的可能？就算活了下来，失去了一部分脑组织的人，还能是正常人吗？
特里斯坦甚至顾不得多想，直接问他们花田管事家住哪，带着俩学徒骑着马飞奔而去。中世纪没有救护车也没有绿色通道，只能凭赤脚医生的脚力和马力赶路了。
“唉，他们苹果也没拿。”等特里斯坦等人走后，农妇看了一圈，拿起桌面上被遗漏的苹果啃了一口，酸得她直咧嘴。“你觉得她的方法有用吗？一个女孩……又那么年轻……”
农民只是摇了摇头：“试试吧，起码不花钱也不受罪。”
……
当特里斯坦等人接连穿越两个村庄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花田管事家。由于太匆忙，特里斯坦下马时还差点崴到了脚。
她几乎是扑上去敲门，但门没锁，轻推一下就开了。屋内是一个妇人，正在纺线，看到她后惊得站了起来，迟疑着问她是谁，来做什么。
“这是普雷尼的约翰家吗？”千万千万别跑错地方了，也千万别已经开始做手术了！
那妇人仍惊疑不定，半晌后才开口：”你们这是在找我父亲？他就是普雷尼的约翰。”
”他现在在哪里？手术什么时候做？”特里斯坦真的受不了她这温吞的性格了，急忙打断她：“我听说他预约了一个开颅手术，对吗？我是高文伯爵新聘请的医生，我必须立刻劝阻他，这个手术治不好他的病。”
相反，这个手术只会让他死得很痛苦。特里斯坦听过中世纪有往人头顶钻洞的手术，但原以为只是民间怪谈，毕竟原始人的头骨上也发现了相类似的规则孔洞，不少科学家猜测这可能是为了治疗，而这方法在中世纪竟然又死灰复燃了。
“没……他现在还在花田里呢。”那位妇人终于把特里斯坦最想获知的信息说了出来，经她自我介绍，她名叫约翰娜，名字随了父亲。
“父亲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医生索取的费用太高了，如果不是他头痛欲裂，也不会考虑。我们不想看他那么痛苦，但是医生说要往他头上钻个洞……这也太……”
说着说着，约翰娜突然流下眼泪，泣不成声。
“医生说……如果上帝庇佑……如果我父亲足够虔诚，他会显现圣迹让洞愈合如初……但是……”
但是，谁知道上帝会不会显迹呢？
特里斯坦也慌了。她不是没见过痛哭流涕的病人，相反，她诊治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个状态，被救护车运送，用担架床推进手术室，因意外伤害痛不欲生。
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们。作为医生，特里斯坦能治病救人，但心病难医。她是个嘴拙的人，无法化解他人的忧虑与苦恼。
“约翰娜，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千万不要让你父亲接受手术，绝对不能。我会为你的父亲看诊……”说到这里，特里斯坦也停顿了下来。
引起头痛的病因有很多，可能是偏头痛，可能是寄生虫，也可能是肿瘤或者其他病因，但这些都不是她能够解决的。
如果一旦特里斯坦无力救治，她又该怎么办呢？
“我会尽力的。”特里斯坦艰难地说。此时的她无法作出任何保证。
注释：（1）法新（farthing）：英国古代货币单位中最小的辅币，四分之一便士，意为“不值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