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高文发誓这次确实是偶遇了，他一晚上没睡好，大清早和塔尔博特家的奴仆通报了一声，就来到了预备做弥撒的教堂，看着老约翰和教士们忙忙碌碌，哭灵人站在外面小声交谈，也许是在交流如何哭得悲伤而不失矜持的技巧。等到黎明到来，他们将前往塔尔博特的城堡，作为送葬队伍的一员折返到教堂。
为了配合葬礼，希腊商人换上了黑色的霍兹斗篷，金线刺绣愈发繁复，比起昨日模糊的红袍，更能彰显血脉。华贵的呢绒面料在不列颠可不会出产，海外来的商人们从这穷困的岛国一船一船地购买羊毛与羊皮，再运回能让贵族趋之若鹜的羊皮纸与呢绒。
“高文伯爵。”他冷淡地打了招呼，继续盯着雕刻着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为昨天的不当言辞道歉。”高文说道，注意到那双黑眸转了回来，眉毛高挑着。“我指的是，我和麦卡兰德子爵之间的对话，并没有蓄意对您无礼的意思。”
“嗯。”狄奥面色缓和了不少，不过似乎并没有和高文搭话的想法。
“我注意到您对教堂里的雕像很感兴趣？听说在东罗马帝国，教堂里更多的是壁画而不是雕像？”
“您是去过君士坦丁堡，还是圣索菲亚大教堂？”狄奥盯着他，高文察觉到了笑意，但转瞬即逝。“不是壁画，也许我们的小教堂更青睐这种简单的方式，但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墙壁以金银和玻璃装饰*（1）。”
金银和玻璃？高文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列颠至今无人掌握铸造玻璃的技术，而君士坦丁堡的人居然用它装饰教堂？
高文还记得自己前去拜访坎特伯雷大主教时在他的私人收藏里见过类似的制品，一尊印刻着怀抱圣婴的圣母面容的玻璃瓶，是威尼斯人的好货，用于盛酒，还有与之相配的一整套的酒器，件件精致，华美不似凡物。他还记得作为陪客的一个修士见了之后竟移不开眼，连声称就连基督的圣杯恐怕也比不上大主教家的私藏。
当然啦，高文在心中暗笑。三十个银币就能让犹大卖了基督，可见他们一行人当年有多落魄，所谓的圣杯，大概不过用木头或者廉价金属做的罢了。
他还是要尽量和狄奥搞好关系，仔细想想，那些威尼斯人、热那亚人个个精得很，就连把剑架到他们亲爹脖子上恐怕也不能让他们出卖技术。经过和仆人的谈话，高文发现，狄奥在半年前就曾到访塔尔博特港，但诡异的是，每次都停留不久，而且并没有进行贸易，他孤身上岸，也不像是有商队的样子。这说明什么？这个希腊人极有可能会在不列颠开设工坊，建立自己的产业。
领主把过路商人请到宴席上，这可是极为罕见的，即使这发生了，要么就是这个商人富可敌国，令人不得不另眼相看，如亚平宁半岛上控制着自由城邦的大工商业主。要么就是，除了商人，恐怕他还有另一层身份，这也不得不令高文慎重行事。
为了改进城堡令人难堪的下水道问题，他差点想让商人帮忙去塞浦路斯购买几个来自希腊的能工巧匠了，后来还是漫长的路途和过于奢侈的花费打消了这些念头，只能请本土廉价工匠进行日常维修。还有那些他迫切需要的，高架水渠、耕作技术、砖石烧制、酿酒工艺、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提到的天然混凝土的制作方法……当然最后一项就别想了，连东罗马帝国都无法将其传承。
也许其他领主仍然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着如何从手里的农民抠出一分一厘的棺材钱，但他高文伯爵却看的更远。不列颠尼亚被切割成一块块细小的碎片，农民为所有人耕作，修士为所有人祈祷，贵族为所有人作战，更多的土地，更多的隶民，更强的武备，意味着更雄厚的实力。大半苏格兰已经在维京海盗的劫掠下呻吟，倘若有一天威尔士和英格兰也吹灯拔烛，他还指望自己小小的格拉摩根伯爵领能独善其身？
他要建立城镇，要发展商贸，要一个富庶的领地来保障人口的高速增长。他需要高耸的城墙，需要雄健的骑兵，早晚有一天，属于高文家族的船队将会扬帆过海。
但要想达到这些目的，首先得拥有技术。
可以说，高文现在看向这个希腊商人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着一块金饽饽了。
等送葬的车队到了，弥撒也就开始。哀戚的哭声若隐若现，哭灵人多是周边居住的妇女，她们披着头上罩了块黑布，一手捻起边角，擦着眼泪，将哭声压在不失礼节的边缘。
果真很专业，高文暗想。他还记得自己父亲去世时，请的哭灵人都是些大老粗，基本上是在嚎，泪都不见一滴。
老塔尔博特的石棺被运送至教堂，遵照老塔尔博特的遗愿，他将被葬在教堂旁的墓穴里。棺盖上雕刻着他生前的容貌，再配上修士的发型，祭袍和十字架。算不上栩栩如生，也许主人自己的要求，改善了原本尖嘴猴腮，满面皱纹的形象。
空气中点着昂贵的白乳香，烟雾缭绕，象征着神圣与洁净，但实际上也是为了掩盖尸臭。即使如此，在座的不少女士还是随身带着一支玫瑰，时不时放到鼻子前轻嗅一下。
等到那条长长的送葬队伍挤进教堂后，安娜.塔尔博特才现身，即使她是继承人，但由于她的性别，只能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当她走在教堂时，几乎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注视着她那哀婉的情态，轻移的脚步和偶尔探出裙摆的鞋尖。她连续守了三个晚上灵，又忙于招待来访的宾客，早已疲惫不堪。
忽然，她身形摇晃了一下，好像不小心踩到了裙摆，栽倒了下来。高文正坐在过道旁，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但安娜.塔尔博特这一跤摔得太狠，几乎整个人滚进了高文的怀里。
在场一片哗然，就像突然沸腾了似的，高文耳朵也被震得嗡嗡响，忙尴尬地把安娜.塔尔博特交还给她反应迟钝的侍女手上，还隐约听见哈代子爵在大叫“可惜了”之类的话。
这下人人都无心葬礼了，本来他们年轻貌美的领主就是最近这些无聊闲汉的话题中心，在大庭广众下又与一位男性发生较为亲密的肢体接触，就好像瞥见了什么香艳的风流韵事，这下可都大声喧哗了起来，气得修士们个个面色铁青，一个助祭还大叫着让领民安静。等好不容易不再喧闹后，葬礼才勉强进行下去。
“上主！求你赐他们永远的安息，并以永远的光辉照料他们
或
愿上主给他开启天门，使他返回家乡；在那里没有死亡，只
有永远的福乐……”
高文突然有些昏昏欲睡，刚刚闹了那么一出，彻夜未眠的疲劳好像一下都涌了上来，他半打着盹，到该出声的时候，再跟着教众们喊喊“阿门”“也与你们的心灵同在”“上主，求你垂怜”之类的话，但困意还是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了脑子。
不行，在弥撒上睡着可是天大的丑闻，这下人人都要议论几句“高文伯爵不守教规，不敬救主，竟公然在弥撒上打盹”之类的话。想到这层，他有点清醒了，不留痕迹地微微砖头，观察其他人的反应，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的走神。
他悄悄打量着自己周围的人，安娜.塔尔博特的脸上覆着黑纱，看不清楚；麦卡兰德的神态认真而激昂，平时可不见他那么专心于宗教事务，他的儿子在一旁昏昏欲睡，被狠掐了一把大腿强令清醒；哈代时不时瞥向安娜.塔尔博特，但由于看不清她的面容，又失望地转过头去，偷瞄出席弥撒的其他美艳妇人；罗安达坐在后面，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活像个过分操心的鸡妈妈；狄奥挑了个小角落坐着，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众人，竟连口型也不愿意做。
“天主，我们慈祥的父，好心好意地造成了人，又在他独生子复活时，恩赐一切信徒再生的希望，愿他降福你们。”
“阿门。”
“愿天主宽恕我们的罪过，并赏给所有亡者光明以及平安的住所。”
“阿门。”
听到这里，高文意识到这繁冗的仪式终于要结束，在信徒们蜂拥向前去领圣体之际，他趁乱离开了教堂。
注释：（1）指彩色玻璃拼贴成的马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