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瑟王的巡回法官到达格拉摩根时，自圣诞节开始的一系列盛大活动刚过，谢肉祭结束后开启四旬节*（1），二月阴雨连绵，无事可做的农民不是去帮着烧制陶器，打各式各样的短工，就是在火炉旁烤干被雨水弄湿的鞋。城堡餐桌上鱼类取代了肉类，寡淡得很。
此时也正值第一次全村大会*（2）开启，往年一般由罗安达等骑士轮流作为他的代表人巡视全郡，今年由于要召集兵役土地保有人*（3），重申或确定义务，尤其是保护未被自治的村落共同体自我防卫所辐射的新建手工业区，狄奥也会一同前往。
此举的另一个任务也包括检视各地行政，是否有地方官员渎职以及村落自治的情况，就如同尤瑟王因不信任各郡以及贵族封地的自我管理，高文同样不认为将所有担子甩给自治的农民能取得什么好的成果。
越是封闭，越容易滋生罪恶。
前来巡视的法官是托马斯.伯顿主教以及他二十余人的法官队伍，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一行人冒着雨跨过城堡吊桥，简单地烤了烤火便要如约前往教堂门口开展工作。
伯顿主教是一个矮小而精干的人，高文记得上一次巡回法官来到格拉摩根是五年前，自己刚刚继承父亲的爵位，也是伯顿主教前来巡审。他相当公正严苛，工作一丝不苟，尤瑟王对他的宠信是有缘由的。
“上次我来到格拉摩根时，这里还没有那么多公共建筑。”伯顿主教饶有兴致地说，与高文等人一同穿过城堡与教堂之间的宽大广场。这里新建了砖制市场建筑用于定期交易，道路四通八达，钟楼的钟声用于提醒人们开市与结市时间。过去这里只有遮雨棚子，如今隔着一道半掩的木门，他们仍然能窥见宽敞室内正进行得热火朝天的乳牛交易——农民们一言不发，随着自家乳牛不断攀升的报价心惊肉跳。
“我想这一定能为格拉摩根增加不少收入吧？”他一针见血地问，高文给予了肯定回答。在这几年见，村落间的集市一直处于缓慢发育阶段，而由于过去一年手工业的发展，集市建设几乎呈现爆发式增长。不少村民沿着道路修建店铺小屋（Vills），开始形成城镇的雏形。
作为集市的建设者，领主有义务维持市场中的治安，保证交易顺利进行，这也使高文向卖主征收摊位费和店铺费，兴隆的生意令格拉摩根入不敷出的财政起死回生。
“国王同样可以向领主出售定期集市举办权以增收。*（4）”高文说道，这话中包含了几分玩笑意味，但伯顿主教的目光一下就变得认真了起来，他居然听进去了。
“你们还没有把这项特许权放入计划内吗？”高文问，略有些惊讶。在王室岁入清单上大项绝对归功于各类特许权，自清除英格兰境内的丹麦法区至支援苏格兰，与维京人进行旷日持久的战争，王室财库以近乎燃烧的速度损耗。他清楚自己的舅公一直在巧立名目收取各项费用，同时又不至于沦落到贩卖法律的地步。*（5）
高文也了解所有的特许状名目，并根据格拉摩根的实际情况及时购买。或许不少威尔士王公会借领土内高度自治以及天高国王远的便利无视律令，作为母系出身潘德拉贡家族的他不得不对尤瑟王的一切正当行为作出完全支持的态度。
“没有。”伯顿主教轻咳了一声，抹去脸上即使被斗篷遮挡大半，仍不断低落的雨水。“不是每一个领主都会重视如此商业发展，毕竟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只需要这三种不值一提的东西：从奶牛身上挤到桶里的牛奶；大地上生长的一片片绿色谷物；记忆高超的妇女手中引着的丝线。*（6）”
“他们从未想过创造，如果财富一有亏损，唯一的想法便是从领民身上得到更多。”伯顿主教抱怨说：“我们不得不帮佃户与村庄与领主对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进行商讨与谈判，磨坊税和烤箱税也就罢了，几乎每个领地都会收。但雨水税*（7）又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雨天农活效率下降，或者影响商品交易了吧？”高文揣测到，塔尔博特港也征过雨水税，当时他没有了解缘由，直接按格拉摩根的习惯去除了这项税款。
“大概吧。”伯顿主教摇了摇头：“每个领主都会向我诉苦，只要本月收入比上月少了一点，便如惊弓之鸟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公告栏，那里早已贴了巡回法官来到格拉摩根的消息。有几个无事可做的自由民从教堂里出来，向他们投来好奇的一瞥后便匆匆走开了。
由神父引至教堂中烤火，一众巡回法官静默地等待着任何上门的领民。但回答他们的只有敞开的大门外不断低落的雨珠，而不是任何寻求公义的脚步声。
“这可真是令人有些意外啊。”其中一位法官嘟囔着：“一般来说，神职人员与平民百姓会一窝蜂地涌来，以各式各样的物品试图购买正义。”
高文没有回答。在格拉摩根城堡与大教堂辐射的范围内，还有繁荣忙碌的塔尔博特港，公正一般有迹可循。但广阔的乡野就不一样了，往年他或罗安达，以及两位骑士轮流在郡内巡视时，总是会收到各种农民能够拿得出手的礼物——一篮鸡蛋，几匹亚麻布，鞣制或未鞣制的皮革，被捆绑着、扑棂着翅膀的活小鸟，表达的不是喜爱而是渴求。
凭着这些在领主眼中不起眼的，而对于农民可能要付出相当多的劳动产出的物品交换，他们希望高文等人能够实现他们的愿望——
取缔在全村大会中被选举出的流氓团伙，追回被劫掠的半副家当，修复严重受损的磨坊，讨要被侵占的田地……
为了安抚他们，高文不得不收下部分朴素的礼物。
“也许是信息闭塞所造成的。”高文坦诚地说：“在乡间，不公义的事情会比城堡附近多。”反正巡回法官们也要沿着一条简单的道路途径格拉摩根的部分村庄，而他们的脚步跟不上罗安达与狄奥的，即使面对上诉，也不会有太严重的事情发生。
“对于你们来说，哪部分民众要求是最应当被看重的？”他问法官们，巡回法官是尤瑟王意志的延伸，他能揣测出久为谋面的舅公如今的想法，也能用于管理领土与自我检视。
“土地，毫无疑问。”伯顿主教回答：“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经手的诉讼八成是关于土地，其他的一些小事……则没有那么受重视。很多土地争议发生在领民之间，或是两位互相敌视的领主之间，更重要的是领民与领主之间的，比如说——关于森林所有权的争端。”
“除了养蜂、采摘栗子、核桃以及其他果实，森林提供铁矿与烧炭场所，而我注意到格拉摩根内玻璃、铁器与砖瓦烧制都极为发达，其中必然仰仗森林供应的木炭。”主教停顿了一下，望向高文：“格拉摩根与村民共有林之间不会有什么纠纷吧？”
他语气温和，好似闲谈，提问内容却很危险。
“并没有。”高文摇了摇头，一般人都会对这样的敏感问题给予否定回答。不过高文的回答是诚实的，除了直辖森林，他一直按习惯法用间接管理的方法从中获利，对违规行为作出罚金的判决，所收取的木材税也并没有超出合理范围，对狩猎权保持难得的部分让渡。
伯顿主教不置可否，就好像在表达他会以自己亲眼所见作出判断，对任何轻率的鬼话都不会报以太大信任。
见雨小了些，巡回法官们提出去集市二楼处理商业诉讼的法官办公场所旁观，即使知道这会把本土的商事法官们吓得不轻，高文还是欣然同意了。
正当他们走出教堂时，一伙农民围着公告栏探头探脑，手中提着一些物件，还有人拉着覆盖了遮雨布的小车。见到法官们，农民全围了上来。
“高文老爷，您怎么也在这里？”突然，一道声音从躁动的人群中响起了，高文循声看去，那是满脸惊愕的杰兰特，他也提着篮子，一副寻求正义的模样。
农民们见了他，全都骚动了起来，扭扭捏捏不愿说话。最后还是伯顿主教安抚他们，让他们不要害怕，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提出。
“我们是想来问有没有可能从农奴变成自由佃户，就是把我们的土地由维兰地换成自由地？”杰兰特小心翼翼地问。
高文明白过来了。这伙人都是农奴，今天他们不用在他的土地上打周工，自家维兰地上又因为季节无事可做——直到三月，他们才需要开始种植春麦。估计杰兰特当自由民当得很开心，便怂恿他的朋友们一同向巡回法官们咨询。
巡回法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懵了。
“这不是我们负责的事项。”伯顿主教委婉地说：“你们是格拉摩根伯爵的农奴，一切事务由领主本人决定。”对于领主和农奴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巡回法官不负责处理，也不鼓励农奴追求自由的“特权”。
事实上，也鲜少听说农奴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毕竟农奴由领主庇护并负责，在灾荒年间能保证基本的吃住，与土地捆绑，轻易不受驱逐。可自由佃户可就不一样了，在很大程度上自负盈亏。故而很多自由民甚至会自愿“委身于”领主，以抵抗饥饿与不确定的风险。
听了伯顿主教的话，农奴们犹豫地望向了高文。
“其实可以交一笔赎身银转换身份。”高文说：“但因为没有先例，赎身银的价格需要经过商议后决定。”
农奴们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既惊讶又高兴，但都理智地没有表现出过度兴奋，毕竟赎身银价格未定，万一并不是他们付得起的，那就白开心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试图将手上的物件塞给高文，神情看上去并没有放松，反而增添了几分害怕。
高文能猜到这反常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农奴们不事先寻求与他沟通，来教堂旁堵巡回法官，而见了他又如此无措——他们认为高文会因农奴想要寻求身份解放而不悦，更唯恐遭致报复。
他干脆地拒绝了所有贿赂，直接挑明自己认为寻求身份转变的渠道是正当的。
但即使高文这么说了，农奴们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交头接耳了起来。
“为什么呢？”在伙伴们殷切的目光下，杰兰特不得已再次承担起替众人发言的任务。“如果我们都到自己的土地耕作，谁又会耕作您的土地？”
对于这样的提问，高文并不准备回答，即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一些核心事项避而不谈方能保障领地管理，如果身为领主的他什么都说，官僚机构与透明无异。
农奴对格拉摩根的农业生产不可或缺，他们接受命令，生产自由佃户并不会生产的廉价经济作物。尽管在法律上地位低下，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寻求解放，在大环境下杰兰特等人的诉求仅是特例，对格拉摩根的整体利益并不会带来过多的恶劣影响。
更何况，从造船厂转变管理模式的前后状况中，高文也直观地感受到了激励因素带来的影响。他也明白在领主田地上，农奴们往往偷懒怠工，而当他们料理自家田地时会卖十二分的力气。
这并非是品行问题，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