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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红泪

黛玉兽不知看到了啥, 金总琢磨着他可能是有点儿吃醋, 不过自己问心无愧,所以不虚——不过直男的求生欲让他赶紧把风衣脱下来, 给黛玉兽兜头裹上, 一面拉了他手往屋里走:“等我就在里头等,穿得又少,站院子里干嘛?”

黛玉兽小手冰凉, 软绵绵的还带点委屈, 也不抱怨、也不吵闹,乖乖地跟着他进了屋。屋里已经摆上一桌的精致小菜,拿棉篱笆罩着,揭开来是鸡丝、鱼羹, 两个时令青菜, 又有一碟子酥炸芋泥做点心, 红白翠绿,都腾腾冒热气。

叫求岳心头也一热。

外面奔波一天, 回家来, 等你的手凉,等你的菜热——什么叫人间冷暖, 这就是最柔情的人间冷暖。

他两个吃饭也不用人伺候, 露生帮他解了领带、收了围巾, 拿小碗给他盛了一盏鱼羹:“吃吧,我也饿了,昨儿腌的蹄筋不大好, 吃着牙酸,所以今天做些软烂的。”

求岳看他灯光下面嫣红的嘴唇,想起朱成碧今天的化妆,心里怦怦一跳——当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此时回过味儿来,那个红唇抹在朱姑娘脸上,全被她一张冷脸压倒,实在是端庄有余、娇媚不足,要是抹在露生唇上,才叫人想亲一口呢!

他也不喝汤了,凑到露生旁边偷笑:“我明天给你买个口红好不好。”

露生给他弄得脸上一红:“女孩儿用的,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

“你唱戏不化妆?”

“唱戏用胭脂。”

“我今天看见朱妹妹弄个大口红,她弄不好看。”金总色眯眯地趴在他耳朵上:“买一个你抹上,跟我亲嘴儿。”

露生扑哧一笑,把他推开:“你脑子没有正事!”

求岳大笑起来,捉着黛玉兽甜吻了一回,看他脸红红的,仿佛不生气了,果然还是很好哄,暗赞自己这求生技术非常过硬。放下心来,才有心思去想今天的事情。

看到王亚樵的那一刻,金总真的很惊喜,有种想什么来什么的感觉,那时候觉得自己这男主是实至名归,差点儿以为是驱车直奔福建——挺危险的、想想也有些后怕,这么光天化日地走在街上,万一被逮到立马就是一个翻车。但也正因为如此,金求岳才觉得憋屈,因为绕了一圈儿,最后寸功未进。

自己好像是爽文男主拿错了剧本,身边的每个朋友都不支持他到第一线去。

王亚樵叫他不要轻举妄动、朱成碧也叫他不要莽撞,弄半天自己拿了个后勤剧本,只能送送钱、收收人,这和他想象的人设差别太大了。

他毕竟是个男人,中二热情尚未熄灭的那种,功成名就之后也想要金戈铁马,软玉温香的生活,他有点腻了。长久以来他活在一条很不喜欢的世界线里,被蒋光头压着、被孔祥熙压着,要寻革命火种又全无头绪,历史始终跟他隔着一层膜。他是在穿越后的两年里深切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就像上海那一夜,他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焚烧三友的仓库,而自己无能为力。

真实的世界远不像爽文描写的那么简单。金求岳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其实就是入圈太晚,这时代的政治格局早已成型,千丝万缕水泼不进,留给他的道路全是配角的剧本。

再想到福建那边和自己预想的不是一回事,不仅心不齐、而且力不足,听到最后是有些泄气的样子——两年前在金公馆的那种憋闷劲又来了。

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露生问他“刚才车上好像是王帮主”,求岳含糊答应:“对,他过来有点事。”又听露生问:“他几时来的?路上可叫人看见了?”咽着汤答他:“我也不清楚,没事,你别担心。”

一时吃完了饭,两人洗漱了、并头躺下。求岳仍在心中盘算,眼下是要把王亚樵需要的那笔钱先弄好——给多少?怎么给?

别的不说,当初要不是他一万件棉花,自己也没有营销案一把翻身的本钱,所以决不可能三五万打发了。金求岳回想十九路军淞沪抗战时的英勇,心道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资金,临时募兵也都来得及。王亚樵之前在路上说:“福建依山傍海,颇有天险,除非弹尽粮绝,否则一年半载,攻之难下。若能给我充足的时间,便可再作一次庐山北站。”

“庐山”即是指当初他庐山刺杀蒋|介|石,“北站”则是指他之后行刺宋子文。

靠在床头,想得脑仁儿疼,忽然听露生趴在他怀里,柔声慢语地说:“哥哥,你理理我呀。”

金总顺手把他往上捞一点儿:“理你!怎么不理你了?”低头一看,白小爷睡衣领子开着,春意朦胧的样子,不觉又笑了,把他揽在怀里,额头上亲亲:“睡吧,我抱着你。”

露生搂着他的脖子:“问你一个事儿。”

“问啥?”

“你以前跟我说,南京以后要打仗,是真的假的?”

唉,到底是老婆,心有灵犀,求岳脱口道:“是啊,如果现在什么都不做,那南京以后就惨了。”

“死很多人?”

“成千上万,几十万。”求岳叹口气,“宝贝儿,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现在好像在坐一艘很大的船,随时怕它触礁了,但是方向盘又不在我手里。”

迷茫得很。

露生把他脖子搂紧了:“你想把这件事改掉?”

“换成哪个中国人都不想看这种惨剧发生吧。以前是只能铭记历史,现在有机会当然想改变历史。”求岳抚着他光滑的脸:“前两天跟你说过的,福建那边在闹事,王叔叔来找我就是为这个。”

“你想去福建?”

“还没决定,但我觉得这机会挺难得。”

“我呢?”

“你不去,你留在家里。”求岳扯一扯被角:“那边太危险了,前两天沪商大学跟我通了个电话,我问了上学的事情,他们保送的话手续很简单,我打算送你去上学——”

他忽然觉得不太对。

低下头,露生抱着他的脖子,眼圈儿红了。

金总吓坏了,慌忙爬起来,跪在床上:“不是,这怎么又哭了?”

露生不说话,一滴很大的眼泪慢慢从他脸上滑下来,左眼掉一颗、右眼又一颗,绵绵不绝地,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是泪珠一直不停地往下掉。

金总吓得跪在床上要磕头:“不哭!不哭好吗?我说错什么了?”

露生抬起泪眼,看他半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那一种似怨似慕,把金求岳看得心慌,自己忽然心虚了,隐约知道是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就听露生噙着泪说:“所以你早就想好了,把我给送出去?”

——卧槽,原来一晚上没爆发是因为这件事!

直男的道路为什么这么坎坷?绕过了东墙还有西墙!总有一堵在等着你撞。

金总心中大呼不妙,又觉得好他妈冤屈,露生一向明白事理,怎么突然在这种小事上闹脾气?无奈地抹了一把脸:“这就无理取闹了吧?我不可能预知未来,谁知道福建那边会出事?”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刚预见了大屠杀的未来,这边立马自我洗白没有预知能力,黛玉兽又不是傻逼。

金总承认,从他得知福建事变开始,潜意识里是想瞒着露生,没打算硬瞒,但是觉得时间不多了、不能再拖了。爷爷也好、露生也好,他们必须送到安全的地方,无论是日本人打进来,还是福建跟南京打起来,这个城市有一场血战是不可避免的。

自己决不会袖手旁观,露生和金忠明留在这里,反而掣肘。金总自认爽文阅文无数,男主最智障的操作莫过于把一个没有战斗能力的亲人放在战场里。

他很怕露生和爷爷按照爽文路线,还没开战就先祭天。

口不由心地还是解释:“我不是真的要去打仗,咱们以后肯定要出国的。”

露生也坐起来,不言不语,光是啪嗒啪嗒掉泪,听他虚头巴脑地解释,越听越气,听见求岳说:“我觉得你一直很明事理的,这种事上不要跟我闹好不好?你要真想跟我一起留下来也可以,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就哭?”心里越发的一腔话说不出来,抓着被子,哭了一会儿,也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老公,把个枕头向求岳脸上一摔:“我哭怎么了?!我怎么瞎了心了就是喜欢你?!”

把金总吓得现场闭嘴:“错了!我不说了!”

原来这几天露生也听见了福建起兵的消息,不是求岳告诉,是他自己从报上看见。又见这几天求岳早出晚归,心事重重的样子,猜到他是想跟福建那边取得联系。问了他几次,都是敷衍答应,说“这件事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现在也搞不清楚情况。”

金求岳的心事,他无有不知道的,他对求岳也从来都是温柔顺从,别说是要襄助福建,就是要亲赴沙场也是二话不说跟了去。只是他昨日见小丫头们玩牌,将一摞骨牌立起来玩,都叫:“小爷也来玩玩。”

露生看得有趣:“这又不对张、不比点,是个什么玩法?”

丫头们道:“这是洋人的戏法儿,排一长溜,这头推了,那头就一股脑全倒了。我们比谁砌得远。”

又有一个笑说:“别管砌多远,开心就是最后推倒那一下,哗啦啦的可好玩儿。”

忽然心中子夜电闪一般,露生心中霎时惊得雪亮,他一瞬间想起天蟾舞台的那个夜晚,金求岳痛苦难耐的神情,又想起他过去说过南京将有大难,左思右想,越想越怕——救一人就已经痛苦如此,救千万人岂不是粉身碎骨?

当时他说得英勇,求岳要是死了,自己也跟着去,只是事到临头,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自己是不怕死的,但是怎舍得眼睁睁看求岳去送死?

要劝要说,心知是劝不动他的,他这个人一头热血涌上来,千刀万剐也不见得怕。更兼着这话全是自己一片私心,说出去好像自己只顾一人私情、不顾万千生灵涂炭,想了几天,想得肝肠寸断。一面愧悔自己放不下儿女情长,一面又提心吊胆地悬心求岳真要去福建。忍耐又忍耐,自己还没寻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今天偏偏看见王亚樵开车送他回来!

这些事情,金求岳竟是全瞒着他了。

此时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哭,白小爷心说你事情做到这个份上,难道没想过自己是要死的?连句托付话也没有!倒把我打算得清清楚楚,又是传习所、又是去留学——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共生死,那在一起做什么?

千言万语一句话,死不怕,怕独活。可是这话说不出来,哭了半天,自己把被子一卷,把金总踹出去了。

金总跪在旁边惊吓.jpg。

跪了一会儿,推推他:“老婆,你这就结束了?”

露生闭眼流泪,也不理他。

求岳又推推他:“你给我点儿被子……”

露生忍不住了,趴在枕头上,呜呜哭起来了,金总是一头雾水,半天,听他呜呜咽咽地说:“我死也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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