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把冬雪叫过来，让她通知怡亲王府，送件干净的衣服给十三。
允祥咳嗽了几声，我关切地问他：“最近觉得身体如何？”
他满不在乎道：“就这个样子。”
我心里难过，他只有一年的命了。
“若曦，我想她。”
我心神一震，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刚离开时，我每晚都能梦见她。后来才渐渐少些。最近又开始了。”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的怀念，象是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他梦里的天堂，是她爱过他的地方。
“我也曾怨过她为何那么狠心，就算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也该来看一看承欢。不过现在我发现，就象是在养蜂夹道的那段日子，她从来也不曾离开过我。我时刻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气息，绵绵的爱意。就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她坐在我身边，听着我跟她诉说的思念。”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些年原来允祥一直都恋得那么深重，爱得如此惆怅。
“若曦，还记得以前我们三个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谈古论今吗？”
我擦擦眼泪，笑道：“当然记得，有一次我说欣赏嵇康，你大呼知己，绿芜姑娘还为我们奏了一曲广陵散呢。”
“可不是嘛……”
我们就坐在那里，他似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载酒江湖的十三爷，我也觉得自己还是八贝勒府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绿芜，则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神情恬静，笑容淡雅。
雍正七年五月，准噶尔部策妄阿刺布坦、噶尔丹策零父子叛清，胤禛决定对西北两路用兵，允祥奉命参与帷幄，筹划建立军机处，出任首席军机大臣，全权筹措兵马粮草以及各类军需之转输。诸项事宜，皆尽心尽力，未有一丝懈怠。
至年底，十三终因劳累过度而病倒，胤禛和我去探了数次，只觉他病势渐重，殊无起色。
八年正月，我与承欢再去安国寺为十三祈福，后允祥终于可以下地行走，精神亦见好。
四月，蒙古伊尔根觉罗家的二王子达兰台带着他父王佐鹰母后敏敏的书信来京求亲。胤禛考虑再三，同意将承欢嫁与他的兄长阿斯兰。
五月，允祥病危。
十三静静地躺在榻上，虽然他今年只有四十四岁，但头发已然花白，面容枯槁，气息奄奄。
胤禛坐在他身边，握着他最疼爱的弟弟的手。
我搂着承欢，站在他身后。
怡亲王府一应人等，皆立于四厢。人人都面带悲戚，只是碍于胤禛，不敢放声哭泣。
十三睁开双眼，微微笑道：“皇兄，请恕允祥再不能为皇兄效力了。”
胤禛紧紧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十三弟，你为朕所做的，已经足够了。安心养病，休要胡思乱想。”
十三洒然一笑：“皇兄，我只记得我为你做过一件事，就是为你和若曦牵线。这些年看你们过得这么幸福，允祥我十分的为你们高兴。”
泪水迅速迷蒙了我的双眼，越过眼眶，流下面颊。
感觉有人为我抹泪，我略一定神，发现承欢默默地看着我，便将她搂得更紧。
“若曦。”允祥唤我。
我走上前，他颤抖着将我和胤禛的手放在一起，这个动作影响了他的呼吸，不由咳嗽起来。我赶紧轻拍他胸口，为他顺气。
允祥喘了口气道：“若曦，和皇兄好好地过日子，以后我不在了，你可不要再和皇兄吵架了，允祥便是想劝和，也来不了了。”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频频点头。
“丫头。”他又叫承欢：“阿玛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不要怪我。”
承欢哭着跪在允祥身前：“阿玛，承欢知道，阿玛是爱承欢的。承欢也爱阿玛。以前承欢不听话，是承欢不好，只要阿玛能好起来，承欢以后一定会很乖的。”
她声音悲切，房内诸人听了没有不落泪的，啜泣之声，已然一片。
允祥爱怜地摸着女儿的脸庞：“傻孩子，你一直都很乖的，阿玛打心眼里为你骄傲。答应阿玛，你要好好地嫁给阿斯兰，真心地待他，幸福地过一辈子。这样，阿玛也就走得安心了。”
承欢哭道：“承欢答应阿玛，承欢什么都答应，只求阿玛不要离开承欢。”遂哭得肝肠寸断。
允祥抬头望去，又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天堂。
“皇兄，若曦，我要去见绿芜了。承欢，我要和你额娘相聚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话未说尽，眼已闭上。我们唤了数声，却再也睁不开了。
痛哭之声，终于响彻整个房间。
我抱着胤禛，哭得昏天黑地，原来十三早就知道绿芜不在人世了，这些年来他心中多苦多痛，从来不曾告诉过我们。
胤禛浑身颤抖，刹那间似老去了很多，身形也佝偻起来。
他早就习惯了有十三这个好兄弟在他身边伴他助他，怎奈今日之后，便真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了。
自十三身故后，我便对承欢更加爱护，时常带在身边。承欢父母双亡，对我更加依恋，几次胤禛询问我婚期之事，我都说舍不得承欢，过些日子再说。
“姐姐，姐姐。”晓若摇摇晃晃地朝承欢跑去，承欢将她抱起，亲她的小脸。
“姑姑，晓若真是个小美人，长大了一定和姑姑一样倾国倾城。”
我笑骂道：“你这鬼丫头，哪学来的油嘴滑舌？”
“不瞒姑姑，跟着皇伯伯和姑姑久了，鹦鹉都会说了，何况是承欢呢？”
我脸上一红，胤禛在我们面前，完全是一个温柔多情的角色，这一面作为他儿子的弘历弘昼都怕是无缘得见。
最近他对弘历更加严厉，几次当着我的面都直斥其非。
每次我都看着不忍，便为弘历开脱，胤禛这才会做罢。
有一晚我便劝他：“你的阿哥们中，宝亲王最为贤能，你对他严格要求当然好，只是也该略给些面子与他。”
胤禛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对他严格？”
我想了想道：“可是要培养弘历为皇储？”
“不错，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当你的面训斥他？”
我心里顿时明了，一阵喜欢，一阵悲伤。
他已经在为我和晓若的将来铺路了。
弘历素来尊重我，如今我又总为他说好话，将来继承大统，自然不会对我们母女不好。
现在是雍正九年，可胤禛就已经在“托孤”了。
难道他已经？
胤禛握起我的手道：“我知你与天机道长见过面。”
我痴痴地看着他，我深爱的男人，只有四年可以陪着我和晓若了。
“时间过得真快，朕虽有不舍，但从未后悔过。”
我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他抚摸着我，轻轻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没有若曦的岁月，不要说三十年，就算活上三百年，又有何乐趣可言？”
九月，乌拉那拉氏病危。
这位始终带着淡淡笑容，气质雍容华贵的皇后，终于也走到了人生最后一刻。
她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但看到胤禛后，面颊上竟然闪现出了红晕，好像回到了初嫁的时刻。
她拉着胤禛的手，一遍遍地跟他诉说。她从来是个克己守礼的好妻子，这也许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胤禛无拘无束地交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