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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五十八章

怀月站在“素画廊”门口, 踌躇万分。

偶尔有人从她身边进出, 也有人回头看她。她今天穿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一块黑白相间的大方巾,陈思思曾经说过她这副样子很抢镜, 所以她不能再在这门口抢镜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咬咬牙跨进大门。姬君冶要跟自己说什么她是知道的。过去的一年多, 她流泪失眠生病,思念过伤心过怨艾过, 总算新的一年来了,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对自己说,筹划一个正常而轻松的未来吧, 陈瑞炀带朋友看完房子时对她说:“房子跟人一样, 你不走进去看看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她知道他是在说给自己听,除了姬君陶, 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好好看看身边的人了。

门口有工作人员迎上来。

“我找姬小姐, 我们约好了的。”怀月想大概是自己在门前徘徊太久了,都引起人家的注意了。

“是商小姐吧?姬小姐吩咐过,请跟我来。”工作人员谦恭地带她往二楼走。

怀月不禁愤愤,姬君冶算是吃定了自己,昨天自己只说考虑一下, 她就那么笃定地叫人等在门口了。原本想约在茶室见面,姬君冶非说人太多空气不好不利于孕妇,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 天知道这次她是不是又假怀孕。上次的“怀孕一天说”把自己骗回姬君陶身边,这次不会又想耍什么花招吧?

“商小姐请。”听到里面姬君冶的应答,工作人员轻轻推开了门。

宽敞的办公室,宽敞得让人感到太空旷,巨大的办公桌前站着两个人,正直直地朝她看过来,怀月倏然变色,下意识的欲转身离去,事实上她也已经转过了身。

“怀月!”姬君冶飞奔过来,“等一等!”

怀月不敢动了,一个三个月内的孕妇穿着高跟鞋向你跑来,你除了止步外还得担心她的安全。

姬君陶同怀月一样吃惊甚至更吃惊,小冶只说让他离开之前再来画廊看看,没想到竟擅作主张约了怀月,让他措手不及。

姬君冶强拉了怀月坐到沙发上,“喝杯鲜榨果汁好不好?”

“太冰了,我胃不好。”怀月板了脸道,“你怎么还穿高跟鞋?”

姬君冶握了她的手讨好道:“知道你疼我,行了,明天开始穿平底鞋。果汁我让他们去微波炉转一下好不好?”

怀月道:“别费事了,我一时也不渴。”言下之意是马上要走。

姬君冶道:“我办公室里有很正宗的龙井,我去给你泡一杯来,你在我哥的办公室坐一会儿,我那儿有莱西在呢,怕吓着你。”

怀月心里直骂姬君冶小人手段,可也不能说让莱西挪个窝,忍下委屈,对姬君冶低声道:“我不喝茶,真的,你别跑来跑去的了。”

姬君冶见她脸上有了哀恳之色,心中很是不忍,可是哥哥就要回新加坡去了,她还能怎么办?和阿戚筹划了一个晚上的计划决不能半途而废啊。便站起身道:“我马上回来,你稍坐一会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想,怀月以后不管要怎么报复自己,为了这一刻,自己也无话可说了。

怀月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姬君陶仍旧默默地站在书桌边,姬君冶的用意如此明显,两人都不知如何才能若无其事地招呼对方,办公室里安静得仿佛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

怀月微微低了头,仔细地观察茶几上的那套茶具,是很特别的一套茶具,白色的骨瓷,薄透细腻,如果轻轻一敲,必会发出金属般的清脆之声,杯身上是一幅水墨山水,清雅脱俗,旁边有个小小的椭圆形的印章,她凑过去想看清楚是谁的作品。

“是我爸爸的画。”姬君陶终于开口。

怀月“哦”了一声,想想也是,在这“素画廊”,除了姬氏父子还会把谁的作品当做logo印在上面。

“怀月,”姬君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怀月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这个动作让两人均是一愣,姬君陶苦笑,怀月尴尬地垂下了头。

“你瘦了好多,身体不好吗?”在超市偶遇,因为豆豆在,两人默契地几乎没有一句对话,现在明明知道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前段时间下去跑得比较多,其实没瘦,锻炼得结实了。”怀月迅速整理好心情,抬起头,笑了笑,“你也还好吧?”是她早就想问的一句话,总算问出了口。

“每天吃饭睡觉,大概算是好的吧。”姬君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心里又难过又有一丝丝的快乐,这个女人,现在就在他身边,还是这样温柔地跟他说话。记得她去出差的那天早晨,出门前抱着他的腰叮嘱他:“每天要按时吃饭睡觉,我回来要检查,如果瘦了我会不高兴。”她很少在他那里撒娇,所以那天早晨他开心得搂着她大笑,中午在小冶那里吃了两碗饭。

“那就好。”怀月起身,“小冶大概又有别的事了,我先回去了,让她有事给我打电话吧。”她无法在他身边待下去,那么瘦那么苍白,她虽然怨他,可是也止不住地心疼他。一年多了他怎么又会回到当初的老样子?精神状态显然十分不好。

“怀月!”姬君陶一急,伸手想去拉她,她这么一走,估计再不肯来见他了。

姬君陶穿着一件暗紫色的羊绒衫,手臂一抬露出了左手的手腕,怀月漫不经心地一瞥,却惊得再也挪不开步。

白皙的皮肤上,颜色深浅不一的道道疤痕纵横交错,十分狰狞,有几道粉红色的像是伤愈不久。

姬君陶觉察到她的目光,慌忙放下了手臂道:“再等等吧,小冶马上就回来了。”

“好,我等她。”怀月强忍住辛酸,点点头道,“这一年多,你身体还好吗?”

“不知道。”姬君陶茫然地看着墙上母亲的那幅字,“野渡无人舟自横”,小冶把它挂在自己的办公室,是想暗示什么呢?究竟谁才是那无人的野渡?是怀月?还是他自己?不管有没有人愿意登上那只小船,总是这样痴痴地等待。

“比走的时候总要好点儿吧?”怀月忍不住追问一句,像是要安慰他,更像是为了安慰自己。这样空茫的眼神,这样不知所措的回答,难道他又跌进自己的情绪里去了?

“走的时候?是早上还是晚上?”姬君陶凝视着她。那天早上他搂着她听她撒娇满心欢喜,那天晚上他看着围在她身边的同学同事和前夫万念俱灰。

怀月并不知道姬君陶是哪一天离开的,当时她一心守在豆豆病床前,等豆豆病情稳定后给姬君陶打电话,听到是关机,一开始也没有太在意。心想既然自己原本是去出差的,那就继续让他以为自己在洪山市好了,免得他知道豆豆出了状况反而担心。直到豆豆出院,再联系姬君陶,还是关机,才觉得奇怪,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姬君冶打电话问问,姬君冶却跑来告诉她自己哥哥突然去了新加坡,再后来,姬君冶告诉她哥哥归期无定。

怀月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听到这4个字的时候的感觉,也忘了自己对姬君冶说了些什么?就好像一个得了失忆症的人,这段记忆变成了缺失,她后来无数次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之后她得了一场大病,莫名奇妙地发高烧,数日不退,媛媛抱着她直掉眼泪,日日守在身边,这些都是后来护士小姐跟她说的,她当时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累,只是想睡觉。

她睡了很久很久,醒来之后再也不敢去想姬君陶。一切正如她曾经预料的那样,他果然抛下了她,忘记了她,在她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生活和她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现在他回来了,并不向她解释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她也不需要他的解释,因为她相信,他绝不会是因为鲁风那样的原因抛下她,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病罢了。没想到他的病还是没什么起色,而且竟然病成了这样,完全的答非所问。她的心里难过极了。

“这一年多你一直在新加坡吗?”怀月找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的状态这么不好,如同一年前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苍白、疲惫、空洞,了无生趣。她该像上次那样同他说些话转移他的注意力,等小冶回来。

“美洲、欧洲,到处走,我还去了澳洲,看到那树,那么孤独地立在天空下,更孤独了。”姬君陶尽量平静地说道,“晚霞很艳丽,周围都是温暖的颜色,怀月,你问得对,为什么它会那样孤独?我天天去看,天天想这个问题。”后来他明白了,这棵树的心在远方,它在思念着远方的另一棵树,所以任身边彩霞环绕也是孤独,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是一样的道理。

“你跑了这么多地方?一个人吗?”怀月胆战心惊地问,见他点头,更加觉得恐慌。怎么能一个人?幸好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的家人呢?起码也得有个看护吧?那位年轻的小姐没有陪着他吗?

“一个人。”姬君陶低低地叹息。他曾经多么想携了她的手周游世界,让她看看天大地大,把过去的种种委屈都交给天空海洋和大地。

“以后别再一个人出去,我看那位小姐很活泼的样子,两个人说说话,就不会觉得孤单了。”怀月说得颇为艰难,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他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孩,而他们之间则像朋友一样聊些过往和将来,然后她也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唯一的遗憾是他的病依然没有大好。“那位小姐,很漂亮也很可爱。”她听出自己言语中掩饰不住的涩意。

姬君陶仔细地看她的脸,看着看着,脸上的阴霾似乎渐渐有些散开的样子。

怀月的神情微微地不自然,“我说的不对吗?”

“说得对,不过之之还在上学,不可能丢下学业跟我天南地北地跑,就算我同意,她爸爸也不会同意的。”姬君陶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原来那女孩叫之之,很可爱的名字啊,叫的时候自然就带了一份亲昵。怀月忍不住酸酸地想,看来他们的关系是很好了,这是不是也说明他的病还是有一定的起色的,以前都不肯亲近别的女人的啊。那天在博物馆,她看到那个女孩挽了他的手。

“我大表哥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管束得很严。”

怀月惊讶地抬头,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姬君陶分明地感到快乐一丝一丝从自己的心底泛了上来。

“这次是回来过年的吗?”怀月局促地问。

“小冶有了孩子,她要我回来当舅舅。我的医生也要我回来。” 姬君陶深深地看着怀月,“怀月,我的病,已经无药可医,所以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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