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船板随着海浪不断摇摆，颠簸极了。一缕光线从弦窗上投了进来，把昏暗的船舱照得灰蒙蒙的。
身上的铠甲早已被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限制他行动的五花大绑，尚可喜靠在一根柱子上面，眼睛里只剩一片绝望的空洞，面如死灰。如果不是呼吸时候搅动光线中的灰尘，他现在的样子倒更像是一具死尸。
昨天还是威震辽东的广鹿岛副将，今天已成为了南海人的阶下囚。
他旁边还绑着几个东江镇营兵，虽然身陷敌营，不过那几个兵卒依旧对尚可喜敬畏无比，不敢靠近这个大明副将。他们远远地缩在另外一边。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那几个营兵似乎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往前一扑，像乞丐一样狼狈地冲到了船舱一侧弦窗上。
不是他们不注意形象，只是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基层营兵，平日里的社会地位实在比乞丐高不了多少，形态素来就是这样不堪。
鞑子占了辽东后，他们是拖家带口从铁岭那边逃过来的。东江镇之所以能有些许战斗力，凭的不是将官清廉治军有方，不是兵饷充足士气高涨，而是这些辽东汉子心中对鞑子的血仇。
东江镇里，情况和其他的军镇并没有多少不同。能在官爷的层层克扣之间吃饱饭，已经谢天谢地了。像改水营大兵那样吃酒喝肉，拿军饷娶媳妇，是这些失去家园的辽东汉子们，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不一样的条件，会制造出完全不一样的思维模式。在这些广鹿岛兵卒的眼中，那些骑着大马呼啸而来的鞑子，是轻易不能招惹的恶魔。毛文龙被袁崇焕剁了后，东江镇更是乱成一片，几乎就没有主动出击的时候。东江镇这些年报上朝廷的那些鞑子首级，里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只有天知道。
但此时，死死看着弦窗外的景象，那几双不敢置信地眼睛，好久都反应不过来。
“直娘贼，那炮真是南海人船上打出去的？”
“南海叛…南海人真的去打鞑子了…”
吞了口口水，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营棍”有些失神地说道，
“这世道，真是变了…”
听到那几个营兵的话，尚可喜那长长的胡须抖了一下。他那无神的眼睛圆睁着，看着脚下的船板，说不出话来。
… …
船舱上面，常文广看着炮弹的轨迹，皱了皱眉头。
“这黄台吉鬼精鬼精的，躲得还真远。”
在游牧民族的语言中，黄台吉三个字指的是继承汗位的王子。后世被人称作皇太极的这个女真大汗，真名无从知晓。即便在这个时代，他的原名也极少被人提起。
这个叶赫那拉氏女子的儿子，凶狠多智。为了向父亲努尔哈赤显示忠诚，他曾经亲手灭了自己的娘舅叶赫氏。到了后面，就连他同族的女真人都不敢称呼他的原名，只巴结般地叫他黄台吉。等他成为大汗以后，更没人知道他儿时小名叫什么，只把黄台吉当做他的名字。
不过这一次，女真人的黄台吉在南海人手上栽了个跟头。
海峡被汉人封锁了，鞑子的小破船根本不敢出海。不知道皮岛上的战况，女真人不知道该不该放弃派上皮岛的旗兵，进退两难地驻在海峡的对面。
皇太极这次带来了正黄、镶黄、正白、正红、镶红五旗，那一线铺开的两万多鞑子，无疑是改水军最好的靶子。
这次鞑子突袭皮岛来的仓促，不可能携带那动辄几千斤的红衣大炮。改水军这边火枪犀利，不怕女真人人多势众。几十艘楼船停在海岸外，隔着二十丈海面，鞑子的骑兵一点用处都没有。常文广的炮兵不需要考虑任何防御，只肆无忌惮地朝岸上的鞑子倾泻炮弹。
火红色炮火不断在那些高头大马之间炸开，在呼啸的弹片面前，那些叱咤辽东的骑士毫无抵抗能力。
每一发炮弹都要带走几条性命，打了两轮，刚才雄赳赳的几万鞑子已经有些灰溜溜了。
改水军的火枪手们一个个搭着手站在船舷上，观摩炮兵们轰炸鞑子的景观。时不时评点一番命中的精度，爆发出一片片爽朗大笑。
那根本不是在打仗，那是凌辱那些只会使用冷兵器的建州女真。可惜皇太极中军驻扎在远处，四磅炮打不过去，否则常文广一定集中火力灭了这奴酋。
南海人那爽朗的笑声，甚至也感染了船舱里关押着的东江镇俘虏。
他们是辽东的原住民，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耕作栖息了几百年，生儿育女。萨尔浒，辽阳，沈阳，后来女真人杀了过来，杀死了他们的亲人，强占了他们的妻女，把他们逼到了荒岛上。对于南海叛贼，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恶偏向。但对那些鞑子，他们却有着切骨的仇恨。
看着鞑子旗兵阵列里那烟花般炸开的炮火，挤在船舷上的东江镇俘虏们眼睛血红。虽然此时被绑着手，但那些穷苦的岛兵们，却仿佛打了胜仗一样全身发抖。
尚可喜所在的船室里，一个挤在弦窗上的营兵舔了舔嘴唇，忍不住说道，
“这当南海人的兵，真威风…”
旁边那个老“营棍”咋了咋舌头，瘪嘴说道，“把老哥我押进来那南海兵，一脸的红光一身的腱子肉，一推就把我推了个狗吃屎。我怕是那些王八是时常有肉吃，才练得出那一身腱子肉出来。”
听了那个老营棍的话，其他人愣了愣，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一个年轻的辽兵吞了口口水，向往地说道，
“老哥，你说这南海贼会不会从咱们里选一些人，做杂役什么的？”
这话里，已经有掩饰不住的“投贼”意愿了。那老营棍听到这话，身子一抖，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副将”尚大人。那老营棍在军营里混了十几年，对大明将官有一种不可更改的畏惧，哪里敢在尚可喜面前说这样的话？
不过其他几个年轻的，却不像他那么胆怯。看着对面船上那些穿着体面海布军装的南海大兵们，他们只有一脸的羡慕。
尚可喜并没有因为这几个营兵的话语发怒。身为阶下囚，他哪里有发怒的资格？听着那些营兵的碎语，他茫然地闭上了眼睛。
… …
“轰”
一枚开花弹在多尔衮前面不远处炸响，一个骁勇的白甲护军，两个甲兵被那炮弹炸断了身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变成了一摊碎肢。浓稠的血飚飞着，让整个正白旗所站的地方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浓烟散过，附近的战兵们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几具焦黑的尸体，脸上都有些发白。
又一发炮弹打了过来，撞在了拴在一边的十几匹备用马中间。火光四溅，两匹血红的大马倒了下去，剩下十几匹受惊的战马像是发了疯的蛮牛，不管不顾地奋蹄往山里逃去，一路撞伤了无数士卒。本来就有些松散的队列，被那一群撞过去，愈发不成样子。
多尔衮看着那几十艘喷火的汉人楼船，拧紧了眉头。
几骑人马从旁边的镶黄旗里面跑了出来，贝勒阿巴泰冲到了多尔衮面前，一勒马绳大声说道，“多尔衮，南海人的炮太厉害了！”
阿巴泰话没说完，正白旗的阵列里又炸起的一片炮火，几个包衣惨叫着从前面逃了下来。
那几个包衣本是战败被俘的汉人，披着一层重甲在前面做炮灰“陷阵营”。刚才南海人一炮打过来，这几个包衣身边的几个兵卒被炮弹炸成碎肉。受不了南海人火炮的威势，那几个汉人包衣仓皇想逃出战场。
一个牛录额真骑马冲了上去，几刀把这些溃兵砍死在阵前。
阿巴泰看着那几个包衣尸体，大声说道，“镶红旗那一千多人攻上去，如今不知道还在不在？”
多尔衮看了眼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没有说话。
这次出兵皮岛，诸贝勒又被南海人摆了一道。南海人火力这么猛，皮岛上那一千镶红旗前锋估计早就打没了。走到如今这个局势，估计是没有出现转机的希望了。南海人在船上用炮猛轰这边，根本就是在做不要本钱的生意。
皮岛对面是朝鲜的地盘，八旗兵并非拥有绝对的机动力。女真人再打下去，只是粮草空耗而已。也是不得不退的局面，大家都知道，这次算是栽在南海人手上了。
阿巴泰之所以跑过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实际上是想多尔衮去劝黄台吉，让他下令撤退。
莽古尔泰在直隶大败给秦明韬，损失正蓝旗几千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直隶那一战中，黄台吉却从直隶一带抢来了大批的人口，钱财和粮草。一回沈阳，莽古尔泰就被黄台吉囚禁起来，夺了全部兵权。如今大贝勒代善基本不管事，皇太极的地位再没有其他人可以威胁，在女真八旗中说一不二。
倘若皇太极不说撤退，没一个人敢退。
而想让皇太极下令撤退，必须由实际控制两白旗的多尔衮去劝。别人去劝，黄台吉拉不下这个战败撤退的脸。
好久，多尔衮才吸了口气，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我去劝大汗撤兵。”
大喝着转过马头，多尔衮往小山上的纛旗处骑去。
… …
改水军的整个船队里，突然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笑声。那笑声像一片疾风暴雨，扫过了整个海面，让那几万鞑子灰溜溜的背影显得更加狼狈。那些一直很骄傲的女真人有些受不了这种嘲笑，挥舞着马鞭使劲往沈阳逃去，以至于连起码的前后队列都没有了，乱成了一片。
望远镜里，小山上的皇太极有些喟然地看了看这边的船队。
突然间，他猛地调转马头，越众往后面骑去，慌得他身边的一群贝勒、额真齐齐吆喝，使劲扬鞭追赶。
鞑子逃了。
皇太极大老远跑过来，本来是想抓住皮岛主力去朝鲜的空隙，趁乱拔掉东江镇皮岛这个钉子。谁知道他的前锋刚刚拿下皮岛，秦明韬就突然杀了出来。除了在皮岛上丢了一千旗人，在海上丢了几百战兵之外，几万女真人一无所获。
船舱上面的甲板上，秦明韬放下了望远镜，笑了笑。
负责后勤的李承宗这时才凑了上来，拍了拍账本笑道，“殿下，我抓了以前的东江镇典吏，大概统计了一下，皮岛上共有军民六万三千人，大多是男丁。”
秦明韬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皮岛太靠东了，不利于机动。我拨二十艘商船给你，你把皮岛上的人都运到茶河岛那边。这六万人…”
秦明韬看了看身边的诸将，沉声说道，“这六万人，运到辽东大陆上的金州屯垦。”(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