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寂静了一天的森林活了过来，河边虫鸣蛙叫，垂柳招摇。夜风中，有漫天的萤火虫在其中起舞，点点萤火照亮了河畔，如梦似幻。
河畔渐渐传来哗啦的声响，宁天抱着小哑女渐渐浮出水面，一行五人湿漉漉的攀上了河岸草坪。他们的到来，似乎惊住了夜色，虫声停了，蛙鸣小了，垂柳也停止了摇摆。只有萤火虫还在起舞，化作一道道光流，萦绕在四周。
夜风吹在身上，带走了湿气，也带走了身体的温热。怀中的小哑女似乎冷了，身体冰凉，轻轻的颤抖着。
死一般的安静，没人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
小哑女轻轻挣脱了宁天的怀抱，摇晃着站起身来，双眼无神的看着这梦幻的夜间森林。在她眼中，这在往日给她带来最大快乐，在她寂寞时给予她最大慰藉的森林此时是黑白一片，没有了光彩，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染了血的长矛不知丢在了哪里，她无依无靠，失去了最后的武装。缓缓向森林深处走去，摇晃的瘦弱身躯，仿佛夜风稍微一用力，就能将她吹倒在地。
似乎知晓了这一点，夜风也停了。
她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河水泡得发白，不过在她眼中，这双手上依旧满是鲜血——是她挚爱的村民的鲜血，她没能救下他们，反而亲手将他们杀害……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她走到了森林深处，跪倒在地上，仰着惨白的小脸，透过稀疏的树丫枝叶，看着那轮明月撒下的光辉，眼中逐渐蓄满泪水。
她握紧双拳，哭喊。哭了，却喊不出。
她张大嘴，只能感觉到泪水流入口中冰冷的咸味。
她捂着脸，开始嘶吼，只是徒劳。
悲伤流到口中，却怎么也无法化作嘶吼，反而逆流而下，一腔悲伤化作无尽的痛苦，在娇弱的身体里蛮横的横冲直撞。
为什么，让她染上了鲜血？
为什么，连释放悲痛的权利都不给她？
她长大了嘴，无声的嘶吼，无声的喊叫，无声的恸哭。双拳紧的发白，直到指甲刺破手心，一丝丝鲜血从缝隙流了出来，染红了大地。
红眼乌鸦远远闻到了血腥，嘲笑着，喧闹着，开始从黑暗森林中倾巢而出，挂在枝头，盘旋在空中。
它们看到了鲜血，也认出了她。
她是森林的孩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嬉戏，在这里欢笑，也在这里留下过泪水；她是这里的精灵，她娇嫩的双手拂过每个片草丛，捧过每一朵鲜花，抚摸过每一个脆弱的生灵。
乌鸦安静了下来，嗜血的红眼也温和了。
它们整齐的低飞着，旋转着，渐渐汇集在了一起，化作一件夜的黑色羽衣，将她娇弱的身体包裹住，成为了她的身体，帮她承受着体内悲伤蛮横的冲撞；萤火虫飘来，飞舞在月光中，帮她温暖着清冷的月光。
无声的森林，渐渐传来了声响。
是萤火虫翅膀扇动奏起的乐章，是乌鸦沙哑的低沉的悲鸣。万物开始为她合唱，替她悲伤的沉鸣……
叶俊龙远远守在一旁，宛如朝圣一般跪拜着，双眼无神的瞪着，无声无息留着泪，想要替她分担一丝伤悲。
秦灵偷偷抹着泪水，鲁普也罕见的出现了烦躁的情绪。
只有宁天，远远站在树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小哑女宛如神迹一般的场景。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满是焦黑的痕迹，摊开双手，血肉上更是被灼黑了一层，似乎不久前，他刚刚抱过火炉一般。只有他知道，刚刚在水下的时候，小哑女身上出现了奇怪的症状，一股股似乎烧红了的铁砂，从她身上出现，萦绕在她身边，波及到了宁天。
如果说操控野兽，宁天还能接受的话，现在发生在小哑女身上的事情，完成就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心想，或许，这和在水中出现的奇怪事情有着某种联系。
“我去走走。”宁天留下这句话，开始沿着河流返回。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希望能够得到解答。
沉沉夜色笼罩着村庄，万籁俱寂。夜间无事，村民早早熄了灯，开始歇息。
唯有一盏灯火还亮着，摇曳的火光，不时勾勒出一道壮硕的身影。
屠夫挥着刀，有一下没一下的躲着案板上的生肉，为明天的生意作着准备。白天发生的事，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几十年了，这样的故事发生了不知几百次，早就麻木了。
细微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屠夫用刀将花白的肉沫推到木桶里，拿过麻布擦了擦油腻的手，转过身看着不请自入的年轻人。
“你好像并不吃惊。”宁天打量着屠夫，余光同时扫了眼房间。简单的桌椅，简陋的家具，唯一的特点，就是油腻。
“白天就看到你们了。怎么，还顺利吗？”屠夫随手拿起烟斗，边填着烟草，边看着宁天。
宁天沉默。
“是我多嘴了。”屠夫吧嗒了一口烟，看着宁天胸口焦黑的痕迹，叹息一声。
“能告诉我些什么？”宁天说完，指了指旁边的板凳，“介意吗？”
“坐吧，夜还很长。从哪说起呢？”屠夫呼出烟龙，推了推窗户，看着蓝汪汪的月亮，“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吧？”
“是。”
“很久以前，天上的月亮还不是这个。那是一颗散发着白光，很是娇小的家伙——我的故乡。”屠夫有些怀念，目中满是追忆，“那时候我还小，随着父亲就来了这个地方。他们……算了，老家伙的故事估计你也不爱听。呼，据说，每隔一段时间，几十年，或者几百年，都会有新的人类被流放到这里，你们是最新的一批——对了，你有没有很奇怪，为什么，我们有着同样的语言？”
“确实很好奇。”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比如，文明这种东西，是一个阶段性的产物？”
“怎么说？”
“一个文明，持续一个阶段，随后必然会走上毁灭，化作一片废墟。不知会过多久，在这片文明的废墟上，又会兴起另一段文明，带着上一阶段文明的影子活下去。举个例子，你们的家乡，是否有发现过奇怪的东西，那种超过你们文明发展时间的东西，比如，一支拥有十万年历史的烟斗。”屠夫敲了敲烟斗，笑着。
宁天想起了过往看到的一些新闻，似乎偶尔会出现，比如冰封了数万年的飞船，或者更为久远年代的古剑。
“不排除这种事情发生。”他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据说，被流放在这里的文明，在不知多久的遥远的过去，有着同一个祖文明。”
“同一个祖辈吗？”
“没错。”
“这么说，那……是有人针对我们？”
“可以这样说。”屠夫惆怅道，“有传言说，我们文明发展的尽头，是成为这个宇宙主宰的唯一途径。所以，我们注定毁灭。当我们成长到一定的阶段，就会被流放，至于谁有这个能力？我想，或许是神吧。”
话题有些过深了。
“说点近的吧。今天白天……发生了什么事？”宁天问道。
“嘿，这个问题。不如先说说你胸前的那个东西吧。”屠夫笑着一指宁天胸前焦黑的痕迹。
“这个？”宁天蹙眉，好奇的看着屠夫。
“你们……有人‘犯罪了’？”屠夫眯着眼，讳莫如深的看着宁天。
“犯罪？”宁天目光闪烁。他想到了小哑女刺穿那群孩子心脏的事。
屠夫没有打算在这里深追，话锋再转。
“本源——我们有这样一个说法，那是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东西，类似一种标签。在我们道德观念还未树立完全时，本源是我们人类无数本能中，最为强大的，也是最为邪恶的。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后，渐渐的，我们学会了用道德来掩饰自己最本能的想法，而本源这种东西，就渐渐沉寂了下来。”
“继续。”宁天听得认真。他有一种预感，屠夫口中的本源，很可能是小哑女发生异变的直接原因。并且，这个词，很可能影响着他们这些新来者的将来。
“很不幸，这个流放地很野蛮，我们一直以来披着的‘文明’这件外衣，被扒去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你们将发现，你们会有一个特征越发明显。那就是因为，你们的本源正在苏醒，正在影响你们。但是，如果你们失去或者违背了道德，你们会发现自己的本源瞬间苏醒了过来。那时候，你们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类，而是一种邪恶灵魂和人类身躯的结合体。这种人，我们称之为，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