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头顶骤然的闷响让杨图下意识一惊，才注意到天空乌云密布，细密的雨丝已经侵润了地面。脸颊湿润微凉，而‘兽之乡’早已被掩盖在层层街巷之后……但直到现在，某种被注视般的不快感，仍然缠绕在他的身周。这感觉是真实的吗？是对方监视，又或者，这不过是被那些围观群众们用极度嫉妒的目光瞪得时间太长了？
他摇了摇头。
与一个货真价实的魔鬼相对的感觉并不好。虽然他利用自己找工作那几年经历的诸多合同陷阱，小小地坑了对方一手。但对方那谈笑间引人入瓮的狡诈，以及轻易便让人陷入幻象的力量，也足以让他印象深刻。
而且，交易还没结束，可不能放松警惕。
顾盼了一下，他依稀记得这里距离旅馆的距离不远，但想要回去至少也得再跑个十几分钟，而俗话说‘先打雷，后刮风，有雨也不凶’。所以他干脆放弃了冒雨赶回去的打算，走向街角的一家小店。
一只脚才踏进店门，刺耳的喝骂就让他顿了顿：
“快走！你们这些贱狗，粪包！都给我滚出城去！城里没有你们这些混蛋睡觉的地方！”
能把骂声穿过一条街还让人感到震耳，大约是城卫军专属的特技……皱眉转身，杨图看见几十个褴褛的人影，正沿着街被驱赶而来。
虽然是被驱赶着，但他们却走得很慢，无论男人，女人，老人或者小孩，都弯腰驼背，嘶哑地喘息着，走上几步，便要发出一串沉重的呛咳。直到被厚重皮靴的踢踹和枪杆的抽打重新驱动……走过半条街巷时，便有人无征兆地一头栽倒，额头在地面的石条上磕出可怕的闷声。
有根枪杆伸过来，将那枯瘦的躯体捅得翻了一下，但后者却没有因此爬起，只是有个小小的身影冲过来，挡在那枪杆前：“不要打我妈妈，她病了，病了！”
很难想象，那小小的身体如何发出这样尖利的大声，但这声音换不来怜悯，只是让施暴者更加暴怒。‘混蛋！’他咒骂着一脚踢开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又用枪杆抽了两记，直到确认那个女人真的无法爬起，才咒骂着拎起她一只脚向前拖行，浑不在意地上摩出的缕缕暗红。被踢开的小孩子尖叫着试图去维护母亲，却只换来了更重的一脚。
贫穷与愚昧，黑暗和奴役，铁以及血，即使有着剑与魔法，怪物与英雄，这世界的本质也仍然令人……厌憎。
杨图看着这一切，然后转过身去……再转回来，向那边走过去。
但这个时候，那边传来了喊声：“你们，放开她！没看见她病了吗？”
“牧师大人，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贱骨头，他们最擅长装病。”一个城卫军皱眉道：“他们就会赖在大铺子的门口，抱着进店的贵族老爷讨钱，而且最近城里似乎有疫病流传，必须把他们送到城外去……”
他很礼貌，仿佛刚才暴戾怒吼咒骂的人是别人——因为对他喊叫的人虽然面孔年轻，却穿着鲜红的长袍，颈间还挂着金属的神徽。
战神神殿在整个国家都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即使年轻的低阶牧师也比士兵更尊崇，更不用挂着金属神徽的正式牧师了。
“也不能……”牧师紧皱眉头，似要斥责，但最终只是蹲下来按住那个女人的头，温暖的白光从他指间流出，让女人呻吟着睁开眼睛。
而这一幕让周围的人露出复杂的神色——即使最简单的治疗术也是神的恩赐，而这样的恩赐，通常是需要用金币来计算的……而几乎是立刻的，所有的乞丐纷纷向那位牧师挤过去，伸出肮脏的手，用最大的声音开始祈求，吼叫：“大人行行好，咳咳，我也病了……咳咳。”“牧师大人，救救，咳咳，救救我吧……”
猝不及防的牧师险些被人流推倒，幸好城卫军们立刻怒骂着，用拳头和枪杆将这些乞丐重新驱赶，于是免不了又有几个倒霉的家伙头破血流，连声哭嚎。
人群远去了，年轻的牧师仍呆站着，直到雨丝在青石路上打出劈啪的声音。才注意到有人正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
所有人都在躲雨，于是这个同样站在街上的人就非常显眼。而看着他，牧师的神情忽然愤怒起来：“看什么？你这个……咳咳咳！”
或者是雨水的气息太冷，或激动下吸气太急，喊声就变成了一阵咳嗽……他用力按住胸口也无法止住，反而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肝都咳出来。
幸好有只手伸过来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勉强止住了呛咳，可牧师却用力甩开那只手，后退了两步：“别得意！你的罪行早晚会暴露在阳光之下！”他用沙哑刺耳的嗓音狠狠地说道，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杨图哑然失笑……因为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这个牧师的身份——昨天那场骚动中，那个差一点被拉进了♂妖精之乡♂的倒霉蛋。
这笑容扬起，他就觉得心情有些痛快，那种被人注视着的阴郁感也消散得几近于无，甚至雨水打在脸上，风吹过濡湿面颊的微凉，感觉都很不错，所以他干脆就加快了脚步，在雨里奔跑起来。
下雨的时候，虽然大部分人都会找地方躲，但也有些人会因为各种理由在街上跑，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看到他的人都没有在意。至多感觉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却没有坐马车有点奇怪而已……可是很快，就有不少人开始注意他了。
不注意不行，因为他跑得很快。但注意到了也等于没有注意，因为他们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柔软的鹿皮靴在湿润的地面上踏起无数水点，水点腾起，那靴子也已向前落下，再提起，几十呎的距离就这样被跨过，溅起更多的几股水点，而那个身体分开的空气翻卷成了一股旋风，于是扬起的水珠便被卷荡着，在路面上形成了淡淡的雾。这道雾气就这样挟着一道人影，穿过小巷转过大街，越过一些围墙，甚至穿过一些房顶，最后撞上‘呓语乌安的汤锅’的围墙……就此消失。
然后，杨图从旅馆里，他房间的床上坐了起来。
床单仍然被拧成绳子牢牢地缠在身上，但其上却已没了魔法的光晕，也不再坚韧如铁。所以他一用力就坐了起来，目光四顾，看着书桌上那个小小的魔法沙漏，他又摇了摇头。
三个多魔法时。
找到那座名叫‘兽之乡’的妓院，本想是去侦查情况的，却直接见到了那个魔鬼，签下了契约而又离开再回来……但实际上，他的身体一直在这里。做了那一切的，是他利用那把旅馆的钥匙控制的分身……
既然从不吝于用最悲观最恶毒的方式看待万事万物，他杨图又怎么可能会毫无准备的赴险呢？
只不过，这分身虽然相对安全，使用时间长了却难免产生些怪异的感觉。加上与那魔鬼交流时，他的意识又被带进了奇异的空间。所以此刻难免有荒谬的怀疑在心中升起——有没有可能，他其实还在那座妓院的椅子上坐着，之后的一切包括现在，都是那个魔鬼制造的幻象？
不会的，如果那个魔鬼有这种力量，就根本没必要跟他谈条件，签契约，更不需要制造出让他回归这里的幻境。
在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他却又忽然想到，这‘必要’也只是他的推论——构筑在他自己知道的‘常理’上。可如果在这个世界，那些常理不适用呢？要如何证明自己是清醒的？找一个陀螺捻起来，看看它会不会永远不倒？
犹豫了一下，他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就呼地一声被推开了。
龙小姐站在门外，用很怪异的神情瞪着他，仿佛他鼻子上长出了一朵花。
幸好，这些天相处的经验，让杨图多少能看懂她的表情——此刻她的神态可不是看见了花朵那种美好的事物，而是疑惑及不安：“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
“硫磺臭味……”龙小姐耸了耸鼻子，神情就从疑惑化为了愤怒：“这是魔鬼法术的味道！你什么时候又去不对，你是不是跟那个魔鬼签订了契约？白痴的铃虫！没脑子的蚯蚓！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
她的咒骂声依旧很大很尖，让杨图很想让她闭嘴，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自辩：“我又没用灵魂跟他换什么，至少没用我的……”
“你这傻瓜！蠢货！魔鬼根本用不着你真的用自己的灵魂去换！契约一旦签订你就永远也脱不开他们的纠缠！直到你的灵魂变成他们的所有物！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遍吗！千万不要跟他们签订任何契约，否则的话你的灵魂就肯定会坠入地狱！连我也会碰上大麻烦的！”
那啥，少女啊，其实这是你第一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