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钢在曹贤镇下了车，他没有去挤开往自己村子的大三轮，而是沿着崎岖的山路悠闲
地往回走着。
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他的心中不禁涌出无限感慨来。五年前,只有十六岁的他参军来到了千里之外的舟山。由于他平时训练刻苦遇事又沉着勇敢，第二年就被评为全团的优秀士兵。五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来说，确实是太快太短暂了。从立正稍息和瞄靶射击再到后来的擒拿格斗，他在整个突击队都是一流的。在一次全军战训观摩表演中，军长洪少强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许地说：“好样的，从你身上我又看到了当年的我。”
“是小钢，你爹早就盼着你回来呢！”刘长青挎着一篮子鸡蛋老远就这样招呼着他。
“长青叔，您老这是到哪去？”小钢微笑着停下了脚步。
“大锁他外公在镇医院住着，说是中了风不省人事，我得过去看看。”说话间他已走到小钢的面前。
“那您老就去吧，山路陡，慢点走。对了，大锁哥呢？”
“大锁到城里打工去了。没事，这条路我都走几十年了熟悉的很。乖乖，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瞧你这身板，你爹见了不知会有多高兴，赶快回家吧。”刘长青说完亲切地在他的右臂上拍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好的，长青叔我们有空再聊。”望着走开的刘长青，小钢大声说。
“管。”刘长青也大声地回应着他。
火红的夕阳正在向着逶迤的群山渐渐地落去，坐落在白杨林中的小闵村也已开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站在光秃秃的山岗上，望着村头那冒着缕缕炊烟的青石瓦房，他张开了双臂并大喊了一声：“可爱的小闵村，我秦小钢回来了！”
这高亢的声音在山坳里回荡着。
当他快步走进青石瓦房的院门时，正从堂屋拎着暖瓶走出来的秦山根愣住了。
“你，你……”
小钢把帽子一摘，“爸，我是小钢，我回来了。”
秦山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小钢，真的是你回来了。”他说着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来。
小钢张开结实的双臂将父亲紧紧地搂在怀里，“爸，想死我了。”
秦山根两眼流着泪颤抖着说：“孩子，我也想你。这不，回来就好。”
小钢用衣袖给父亲擦着泪，抬头看到了妹妹娟子正站在锅屋门口怔怔地望着自己。他又急忙向娟子走了过去，娟子的两眼同样挂着泪花。
他走上前双手亲切地搭在娟子的肩上，目光中充满了激动和兴奋。“几年不见，我们家的娟子都长成大姑娘了。”他说着一手搂着父亲，一手搂着娟子向堂屋走去。
他从肩上取下背包和一个大旅行袋，然后把大旅行袋放到桌子上打开。
“看，我都给你们买了什么。”
他先取出一套毛呢料子的西装放在父亲的面前试了试，“爸，你穿上它一定很神气。”
秦山根笑了笑，“这洋玩意我穿不惯，还是中山装穿的舒服。”
娟子在一旁高兴地说：“爸，现在都流行穿这个，您老就别嫌弃了。”
小钢把西装塞进父亲的手中，“是的，爸，您老没看见人家中央领导都穿这个了。”
他说着又从里面取出一件白色的纱裙来，“娟子，看哥给你买的裙子，这可是我从上海专门给你买的。”
娟子迫不及待地从小钢手中接过纱裙，在身上比试着然后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去照镜子。
秦山根把西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这裙子白了吧唧的没遮拦，你让她怎么往外穿。”
小钢用双手搂住父亲的肩膀亲切地说：“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这么封建。”
很快娟子就从房间走了出来，“哥，你的眼光真好，我非常喜欢。”
“娟子，哥还给你买了一样好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娟子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想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小钢神秘地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硬纸盒子，在娟子的面前慢慢地打开。
“呀！是高跟鞋。”娟子激动的几乎跳了起来。
“你要是穿了这一身，那真是连城里的女孩子都比不上你。”
秦山根望了望娟子手中的高跟鞋嘟哝着说：“咱乡下的女娃，哪能和城里的比。你就会宠她，我老了赶明个她就指望你照顾了。”
娟子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地说：“爸，您才四十六岁，老什么老。现在他疼我，等将来娶了嫂子回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小钢在娟子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你这小嘴越来越厉害了，我还没娶媳妇你就吃醋了。”
娟子指着哥哥笑着说：“谁吃醋了，我说的是真的。后院大宝才娶媳妇没几天就把他爸妈撵到老宅子去住，还整天指桑骂槐地责怪他们把钱都用在阳阳的学费上了，气的他爸刚过年就跟着玉良到深圳打工去了。”
“爸，这是真的吗？大宝比我还小怎么就结婚了？”小钢望着父亲问。
“这有什么，你要是在家说不定我都抱孙子了。”秦山根说着提起水壶到锅屋去灌开水。
小钢不自而然地摇了摇头。
娟子脱掉脚上的黑布鞋，将哥哥给她买的高跟鞋穿上，然后在小钢面前小心翼翼地走了走：“怎么样哥？”
小钢坐在了椅子上，“还是你哥有眼光吧，你穿上这鞋就跟电影明星一样。”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山根哥，是小钢回来了吗？”隔壁秦山旺和玉才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了院子。
正在锅屋灌开
水的秦山根立刻迎了出来，“是的，才刚进门不久。他旺叔，快进屋坐！”
小钢闻声大步走出来，“旺叔，玉才，你们来了。”
秦山旺抬起头望了望他：“乖乖，长这么高了。”
“快进屋坐，快进屋坐。”秦山根乐呵呵地嚷着他们。
娟子拉好椅子亲热地说：“旺叔，玉才哥，你们请坐，我给你们拿茶杯。”
小钢抽出两支红塔山烟递给秦山旺和玉才，又望着玉才跟前的小男孩问：“这是谁的孩子？”
玉才吧唧了一口烟说：“我哥玉良的，嫂子正在家做饭呢。”
小钢从旅行袋里摸了一会，找到几块糖果送到他的小手里。“不好意思叔叔没带吃的，这是我刚上火车时一位战友买的，就剩这几块了。”他说着将小男孩抱在怀里，“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男孩眨了眨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我叫明明，三岁了。我知道你是小钢叔，刚才我叔告诉我的。”
小钢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明明真能，过几天我带你到镇上买好吃的去，行吗？”
明明转脸向玉才望了望，然后低声在他的耳畔说：“行，别让我叔知道。”
玉才笑着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屁孩鬼精鬼精地，快下来让你小钢叔歇歇。”
“听说你已经转志愿兵了，我们还以为你要在部队干一辈子呢！”秦山旺往地上弹了弹烟灰说。
“是的，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就提前退伍了。”小钢说着从父亲手中接过水瓶，往娟子放好的茶杯里倒水。
娟子又端起茶杯分别放到秦山旺和玉才的面前。
“他旺叔，你不是跟大锁到城里干泥水活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秦山根说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小钢把烟送进父亲的嘴里，然后用火机给他点上。
“还不是你弟妹老叨叨，天书又在读高中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可不是吗，娟子要不是明年就参加高考了，我也想到城里打工去。”秦山根吐了口烟望着坐在一旁的娟子说。
“爸，您都这把年纪了还想外出打工。别说我不同意，就是哥也不会答应。”娟子用责怪的目光看了看她爸，然后又转向小钢。
秦山根一本正经地说：“你刚才还说我不老呢，怎么这会又变了？你过年不就要参加高考了吗，我得挣几个钱好给你读大学用。”
“爸，要是您这样用血汗钱来供我读书那我就不上了。”娟子赌气地说。
“傻孩子，我们除了打工能挣几个零花钱外，种地能见几个回头钱？咱一家三口六亩多地，辛苦一年也就是几千块钱，除了化肥农药还能剩几个？”秦山根说到这咽了口吐沫又继续说：“从你娘走，我就一个人白天黑夜地在地里忙活，七八年了也没理出什么头绪。维修这房子的钱我还是从六叔那借的，直到你哥转了志愿兵往家寄了几回钱我才搭补着还清了这笔钱。”
“是谁在说我？”
这时门口传来了六爷秦志新的说话声，他和秦小钢的爷爷秦志勇是胞兄弟。
秦山根忙站起身向门口迎去，小钢也跟在他的后面。
“是六叔，您老怎么来了？”秦山根说着已走到他的面前。
秦志新笑了笑说：“我听说小钢回来了，就忍不住跑了过来。”
秦小钢忙伸手搀住了他的另一支胳膊，“六爷，天都黑了你还过来，我明天会去看望您老人家的。”
“我一个人在家正闷的慌，听长青说你回来了，我就不由自主地跑过来看看。”
秦志新的话没落音，刘长青就出现在门口并大步撵上了他们。
“我从镇上回来路过他门口，就听他和小秋叨唠说小钢都当兵五年了，怎么也不回来探家？小秋说钢哥已经转志愿兵，不回来了。我就忍不住进去告诉他们说，‘小钢回来了，傍晚我在山坳里碰到的’。”
秦志新连连点头说：“是的，是这么回事。”
他们说话间已走进堂屋中，秦山旺站起身将秦志新让到自己刚坐过的椅子上。
“六叔，怎么不让小秋带你来？”秦山旺问。
“他正在家赶羊进圏呢，可能一会就来。”秦志新说着坐在了椅子上。
小钢马上递过一支烟给他，他接过来看了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有点意思，一云二贵三牡丹吗。”秦志新一边闻一边说。
小钢又递给刘长青一支，随后他便忙着给秦志新点烟，秦志新美美地抽了一口。
“六叔，您老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抽起来了？”秦山根说着将一杯刚倒的茶递到他面前。
“是小钢给我的，我就抽这一支。”秦志新笑眯眯地说着。
小钢也将茶杯端给刘长青，“长青叔，医院那边没事了吗？”
“没事，大锁娘和他舅在看着，我就回来了。”刘长青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秦志新向小钢打了个手势，“小钢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小钢走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秦志新满怀喜悦地从上到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
“乖乖，我们老秦家的优点都集中在你的身上了。”他说到这缓缓地抽了一口烟，“你知道吗小钢，六爷我曾经到过舟山。”秦志新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无比自豪的神色来。
“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您老以前当过兵，打了许多胜仗，光军功章就有十几枚。”小钢用钦佩的目光望着六爷说。
“是的，我们从山东一直打到南京和上海，最后把目标锁定在舟山群岛。”秦志新的表情非常激动。
“
舟山战役是六爷打的最后一仗，是这样的吗？”小钢端起茶杯递到他的面前好奇地问。
秦志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不是的，应该说是在国内打的最后一仗，舟山战役结束后我们就留在浙江休整。年底朝鲜战争爆发，我们便被紧急调往丹东赴朝参战，战争一结束我就复员回到了家乡。”
“六叔打仗最勇敢，在朝鲜战场上他曾带着一个连的士兵苦战三天三夜，终于打败了整整两个旅的美军。后来韩军长还专门跑到医院，向刚从肋骨间取出四个弹片的六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秦山根眉飞色舞地说。
“是的，我曾听县里的李成勋书记说过六叔，他说六叔打起仗来就跟小老虎似的。”刘长青干过两年村支书，年底到城里开会时经常见到李成勋。
秦志新把烟蒂扔到脚下踩了踩，“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们的战士打起仗来个个都像小老虎似的。只要是一看到敌人那眼睛就发红牙根子也都咬的咯吱响，恨不得一口就把他们都吞进肚子里。”
在坐的都笑了起来，秦志新也非常兴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六爷，我下了火车就到二叔那去找他，谁知他们都搬走了。”小钢望着秦志新说。
“他们人武部前年就搬走了，那里新建了一家大酒店，你建生哥就在那负责。”秦志新说着又喝了几口茶。
娟子忙拿过水瓶给他添上。
“那我不知道，不然我就上去找他明天再回来了。”
刘长青把茶杯放回到桌子上，向在抽烟的小钢问道：“小钢，回来打算做什么，是在家种地还是出去打工？”
小钢笑了笑说：“还没考虑清楚，看看再说。”
“考虑什么，种地又发不了财，不如去南方打工。我哥每月都寄八百块钱回来，过了年我也跟他走。”玉才接过小钢的话说。
“打工也行，现在十里八村的有几个壮劳力在家拾掇庄稼？光咱村外出打工的就有怪好几个。”秦山旺也跟着说。
“唉！以前我们白天黑夜地在地里干活，为的就是将来能过上好日子。现在好日子过上了，地却没有人愿意摆弄了。”秦志新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以前种地全靠农积肥，产量又低。现在都是化肥，产量翻了几倍，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卖吧价格又不太理想。总之，光靠这一亩三分地是很难有出息的。”刘长青说着很吸了两口烟。
“这样下去，地怕是没有人愿意种了。咱村六十年代末建的排灌站都坍塌了，也没有人去管、去修。”秦山旺说着把手中的烟头扔到门口。
“明明！”外面有人在喊明明，声音很甜、很美。
娟子知道是玉良的媳妇惠芬来找明明吃饭的，就站起身走了出去。边走边说：“嫂子明明在这儿呢，过来坐一会。”
“我刚做好饭，听四婶说被玉才抱到这来了。屋里这么多人，真热闹。”惠芬说着朝屋里看了看。
“是我哥回来了，进来坐一会。”娟子握着她的一支手和她并肩走了进来。
明明见到惠芬立刻跑了过去，“妈妈，看小钢叔给我的糖果。”
惠芬抱起明明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明明真乖，告诉妈妈糖果好吃吗？”
“好吃。”明明回答的非常干脆。
出现在小钢面前的惠芬是位光彩照人、魅力十足的少妇，她身材高挑明眸皓齿给人一种既美丽动人又端庄大方的感觉。她内穿一件白色拉毛线衣，外面罩着样式很新颖的羊皮夹克衫，紧身的牛仔裤下是一双非常漂亮的黑色高跟鞋。惠芬见秦小钢这样望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旁边。
“哥，她就是玉良哥的媳妇，我们都叫她惠芬嫂子。”娟子向小钢介绍说。
“玉良哥真有福，娶了这么一位漂亮媳妇。”小钢说着爱抚地摸了摸明明的脸。
可以看到惠芬的脸有点发红了，她朝小钢羞涩地笑了笑说：“小钢兄弟真会夸人，是不是想让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行，我等着，到时我一定在城里摆大席谢你。”小钢说着给她拉过了椅子。
“我们就不坐了，该吃饭了。”惠芬说着望了望玉才，“还不走，饭一会都凉了。”
这时秦山旺也从椅子上站起身，“光顾说话了，小钢还没吃饭呢。我们走吧，明天再聊。”
“他光说来，也不知是哪一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不然就留你们爷几个在这喝两盅了。”秦山根有点埋怨地说。
“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等改天吧。”秦志新说着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小秋这孩子怎么还不来。”他支撑着桌子要站起来。
小钢忙说：“六爷，我送您老回去。”
说话间小秋走了过来，他望着小钢腼腆地笑了笑。
秦志新向小秋说：“他是你小钢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这孩子平时很少说话，光知道用功学习。”他说着把手伸给小秋，小秋便用双手搀住了爷爷的胳膊。
小钢拍了拍小秋的肩膀，“我走时他才七八岁，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是的，一晃五年过去了。”秦志新爱抚地在小秋的头上摸了摸。
“六爷，旺叔，长青叔，你们慢走。改天我请你们喝酒。”小钢向六爷、秦山旺和刘长青客气地说。
“行，我们走了，你吃好饭也早点休息吧。”秦志新说着迈步向门外走去。
“玉才，惠芬嫂子，我就不留你们了。”小钢说着向明明挥了挥手，“明明，再见！”
“小钢叔，再见！”明明也高兴地向他挥舞着小手。
“小钢哥，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玩。”玉才说着从惠芬怀里接过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