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同心离居。
暮暮朝朝，菁华成梦。
年年岁岁，红颜青冢。
岁岁年年，忧以终老。
蓝见峡主愤怒拂袖而去，转而听到百里梦房间里巨大的声响，不顾禀报慌忙推开门，惊讶的看到已经倒地不起脸色煞白的百里梦。
他慌乱的奔到她身边，附身轻轻抱起她如凋谢的花瓣般颓然倒在地上的瘦小的身体。
“百里大人。百里大人……”他看着怀中眼神空茫却无比忧伤的眸子，轻身唤她。
“蓝，我是不是很丑，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她将头埋在蓝的怀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陪在百里梦身边那么久，他亲眼目睹这十一年发生在峡主与百里大人之间无数次的争吵，也清晰的体会到每次争执之后，这个拥有强大力量，却羸弱身体的女童，究竟隐藏了多少悲伤与无助。
“没有，你很美，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这本不是他该说的话，但是他却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
“额……”百里梦仰起头来，看着蓝刚毅忧郁的面容。
蓝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榻上，为她盖好狐裘，站在身侧良久，有些不忍离去。
“蓝，谢谢。”
蓝听到那样的话，一贯木纳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他并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附身行礼，退出门外。
这么多年，在她和峡主之间发生的一切，他是最近的旁观者，看着他们两个人一路走过来，但是即使是他，也看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想要怎样。
在峡主的“病”严重之时，她可以只身犯险，深入山林为他采药，又整夜不眠不休为他制药。待到他好转的时候，却对峡主不闻不问，装成漠不关心的样子。
而在她在高塔上占星的时候，峡主会在占星台下的角落里安静的注视她的身影，无论多久，无论夜多么寒冷，都一直等在那里，直至结束。但是当她从占星台上走下旋梯的时候，峡主却会将手中的狐裘塞给他，嘱咐一声“不要说我来过”然后转身离开。
两个人应该是相互在乎的。只有相互在乎的人，才会固执的为对方做那些傻事吧。
但是谁知两个人一旦相遇，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偶尔能够静下来对弈，但是往往还未分出胜负，两个人就已经争执不休，一定要吵到将棋盘掀翻，峡主负气离去才肯罢休。
商量峡内事务，好话不过十句，便开始相互嘲讽、彼此羞辱。
久而久之，这种相互嘲讽彼此羞辱已成为他们二人之间对话的方式。
但是，即使是似海情深，也难以招架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相互伤害和猜忌。
这些年，眼看着他们之间积怨隔阂越来越深，两颗心越来越远，感情越来越淡薄，却没有丝毫办法。
为什么明明那般在乎对方，却一定要将对方伤害的体无完肤，自己也伤痕累累才肯罢休？
????????????????????????????????
漫漫寒夜，窗外是浓的不见五指的凄然夜色，没有一点点的光，百里梦只觉得胸口顿重的疼痛，在疼痛和疲累的折磨中疲乏睡去，混乱的梦魇缠绕着她。
在梦里，耳畔若有若无的，是那一首低沉而悲凉的《忘川》。她走进了那个黑衫女子的记忆中，看到百花谷被灭族之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我叫未央，我的记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就是这个样子，大雪簌簌飘落，寒气从脚下渗出，整个身体都冻僵了。
一个女人压在我身上，她的胸口有温暖的液体流淌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点点的温热，让我觉得温暖。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从我身上推开，然后看见了山谷里满山遍野的人，他们都睡着了，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山谷，像是凋零的野花，散乱在山谷里。
山谷里七色花朵都被他们压在身下。
雪花簌簌飘落，为他们做了白色的被子，我想他们这样不会太冷。
一条红色的河，寂静的流淌。我蹲下来，伸出手指，轻轻的触碰。是的，是温暖的河。红色的河，带着余热。我好渴望这温热，因为我觉得好冷，我真的好冷。我需要这温暖。
睡去的人们，似乎永远都不会醒。
被压坏的花儿，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开放。
而我站在夕阳下，看着睡去的人们，看着压坏的花朵，看着红色的河，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
我也想要睡过去。
太阳已经下山了。我想他们睡在这里是不好的，要想办法，给他们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行呢。
岚山。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原本对这个世界应该是一无所知，但是我却记得岚山。
那是个寂静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那里睡去，很久很久都不起的那种。
那一夜，他们都睡了，我却没有。
我很忙，我忙着将那些睡去的人们找一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山谷肯定是不行的，那是种花得地方。于是，我带他们到岚山上。
这整整花费了我一夜的时间。
其实本来用不了那么久，但是岚山也在下雪，很大很大的雪。路不是很容易走。他们睡得都那么沉，我也没有试图叫醒他们。
天快亮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累。
我站在岚山顶上，迎着风，我想，看着满天的落雪，看着远处的荒峦，我忽然觉得自己，能够张开翅膀，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梦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瞬间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沾湿了床榻……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荒芜到极致，悲凉到极致，那个黑衫女子，在看到那样的惨剧之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在黑暗的夜里，以自己孱弱的手臂，埋葬了整个百花谷族人……
因为承受了太过尸体的重量，所以才甘愿守在古墓旁，以一曲《忘川》度化亡灵。
“可惜，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百花谷人了。”
她怅然若失，晚宴之时，那个黑衫女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对，还有一个百花谷人！
在黑暗之中，百里梦迅速的起身，披上黑袍，走到大殿的角落，扣动了墙壁上的机关，一条通往圣殿底的道路出现在眼前。扶着冰冷的石壁，她小心翼翼走下去，黑暗的长廊尽头，看到一扇闭合石门。她将纤细手掌按在石门上，开启了石门。黑暗之中，用幻术点燃了壁灯，昏黄灯光照亮了这个小小的地下密室。
密室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面墙上挂这的一人多高的黄色帐幕。她的手指一挥，黄色的帐幕顺势落在地上。
黄色的帐幕后，是一面透明的墙。
墙里面，囚禁着那个表情冷漠的彩衫少女。
百里梦挪动幼小身体，被囚禁在幻墙之后的少女看到她走过来，并不惊讶，也起身，走到墙边。
隔着这层看不见却永远无法逾越的幻墙，百里梦和眼前的少女四目相对。
少女静默的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淡淡笑容。
曾经，她是百花谷最美丽的少女，着彩裙，在百花谷里起舞，彩蝶落在她的肩上，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都没有她的笑容美。
她是百花谷的侍花人，朝饮晨露，沐着晨光，照料百花，指尖满是百花香气。那是美的让人落泪的时光那。
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彩色裙衫褪色，潮湿的贴在身上，终日不见阳光，她的肤色泛黄，神情淡漠，笑得时候，让人觉得莫名忧伤。
她，就是罂粟十六苦苦寻了十一年，并且不惜杀死千万人，不断攻城略地寻找的百花谷侍花女——小夜！
十一年未见，她原本有话问她，却一时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四目相对，这样寂寥。
“你不该来。”她看着长袍与黑发遮挡着的女童稚嫩的脸，竟然先开了口。
百里梦站在她的面前，摘下了遮住脸的袍子，仰着脸，空洞的眼睛看着她。
“十一年了。十一年未见，你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原来，你是整个百花谷最美的人呢。”
“十一年了？竟然已经十一年了。”少女微微惊愕叹了声气，“想不到，已经这么久了。看来，时间并没想象中那么慢呢。”
“你原可以在百花谷快乐的生活下去。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慢慢的老去。而你当年却选择这样生活下去，选择被我囚禁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
“是啊。原本可以安然的生活下去呢……如果那样，百花谷族就不会因为我，在一夜之间变成人间地狱了罢……”少女的目光忽然变得格外深邃。
“那么，你恨我吗。”
少女忽然对着女童微笑，然后摇了摇头，“不恨，我从未恨过你。”
她一直以为她是恨她的，但是此刻听到这样的答案，她竟有些内疚。
“为什么，难道你不恨我让你失去了自由？不恨我，让你背井离乡孤苦无依？不恨我，让你终日囚禁在这个冰冷阴暗没有阳光的坟墓里！”
“不恨呢。相反，我还要感谢你。这里虽然很冷，但是我能感觉他来过这里，空气里有他的气息，我觉得很温暖。”她微微的笑，顿了一顿，接着说，“即使我触不到他，即使他对我视而不见。”
“你这样做值得吗？”
“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她露出一个淡淡笑容，一时之间看不出她的悲喜。
“后悔过吗？”她想要知道答案。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回答我。”
“不后悔啊。有什么可后悔的。”少女先是一笑，然后紧接着摇摇头，“我觉得这样就很快乐。每次他来伫梦塔，我都能够感觉到。我能够闻到他的气息，能够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能够想象他微笑的样子，走路的姿势。那是最让我快乐的事情。还有，我听到你们吵架，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一直在找，我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百里梦看着眼前的少女在说起他的时候的样子，眼神里满是知足的快乐，双手拖着腮，脸颊微微发红，一句一句，在说到他的时候，连声音也变得清脆。
“你真傻。”百里梦忍不住打断她，“但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就在这里。”
“我傻？我才不傻呢，我知道他从未忘记我，我也没忘记他，这就足够了。”少女停止幻想，笑着俯身，看着女童瞪着大大的眼睛，“你在嫉妒我。哈哈。那你呢，你有后悔吗？你整日忙着占星、占卜，寻找草药，还有杀人。这些事情，你以前是从来都不会做的吧。你后悔吗？”
“我……”少女好奇的看着百里梦，让她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整整十一年，她整日独自一个人在冰冷的伫梦塔，整日做着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事情，她有后悔过吗？她竟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夜深了。你休息吧。”百里梦轻声说罢，不等少女再有什么回应，手指轻轻上斜，委地的黄色帐幕重新遮挡了那面无色无形的墙。
就在百里梦将无色墙遮蔽的那一刻，看到了小夜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她没有听到，但是却轻易的读懂了，她说，“你何尝不是傻瓜一个呢。”
··························
自己傻吗？百里梦躺在榻上，望着天窗。
她突然记起第一次来到罂粟峡的场景。
“那是这天下最大的峡谷，缠绵一万里，也叫万里罂粟峡，站在白塔上，望也望不到边……”那个被罂粟十六派遣来接自己的，拥有蓝色的头发和蓝眼睛的英俊少年这样描述那个她即将起身前往的地方。
“罂粟峡是整个中州最强大的地方，在那里，您至高无上的力量将可以施展出来。”蓝继续笑着说，百里梦继续听着。
“下个月初六，我们就到了。”
“嗯。”她终于点了点头，小小的手掌自狐裘中漏出，轻轻的梳着自己长长的头发。脸上却没有半分欢喜的表情。
“怎么，您不高兴？”他低声道，转瞬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多嘴了，然后闭口不言。
“没有。我只是有些累。”百里梦将小手收回到狐裘内，然后对着那个蓝衣少年笑了笑，“再给我说说你们，不，是我们的峡主吧，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她对那个传说之中冷血、桀骜，却拥有无上力量的传说之中的峡主充满了兴趣。
“我们峡主……”蓝沉思了一会，接着说，“峡主很厉害，打得过十二长老。那么年轻，就那么厉害了。大家都害怕他。”
“这些都说过了，说些别的。”
“对了，你说奇不奇怪，他那么年轻，那么厉害，但是我看他的样子，却一点也不像。”
“怎么说呢？”百里梦饶有兴致的看着蓝。
“你说他那么年轻，身体却不好。”兰想了想，“总是不断的咳嗽，若不是因为他那么厉害，我觉得见了他的人，会觉得他只是像一个生病的人。”
“哦，这样啊……”百里梦悠然的回应。
几日之后，她见到了传说之中，冷峻、高傲、强大却病歪歪的峡主。
罂粟十六亲自迎接了她。
她委顿在肥大的长袍中，从马上上走出来。
她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这个拥有至高无上灵力的巫女，只有这样小小的个子。
“这是伫梦塔，是为百里大人准备的，你看看可曾满意？”他笑着扶住她自狐裘中伸出的小小手掌。
“多谢峡主。”她低头露出甜美笑容。
“我带你去看看这万里罂粟峡。”不由分说，他牵住的小小手掌，带他来到山峦最高处。
他们二人站在山中深渊的边缘。
脚下，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深渊、峡谷、还有不远处的海，风把他们的衣袂高高卷起。
“从此以后，百里大人也有同我一样，囚禁在这万里罂粟峡了。”他笑道，然后展开自己的双臂，对她笑道，“每次感到绝望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伸开翅膀，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女童摘下了风帽，望着身侧俊朗峡主棱角分明的侧脸，舒了神，轻声道，“峡主，你希望飞到何处？”
“不知道。”他仿若被这一问给问住，回头默默的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百里梦将头上的风帽摘下，任呼啸的风卷起黑色的头发，然后也学着罂粟十六的样子，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
“我不需要翅膀，待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归宿。”她迎风而立，忽而笑了。
“百里大人好心性，你等我一会。”他忽然纵身越下深渊，修伟的身影瞬间消失。
她低头一看，发现在深渊绝壁上，长出了一株野树。
她等了片刻，见他又自深渊中重新站在她的身侧，手中多了两枚果子，随意的用自己的长衫擦过，将其中一枚递过来。
“给，我不知这是什么果子，但是酸中带甜，很好吃。”
百里梦犹豫了一会，然后伸手接过来。
那是他们的初相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