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有一盏红烛,发出昏黄灯光。
溯风孤单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满是伤痕的手指捏紧一把小型手刀,仔仔细细的在黑色的墙壁上雕琢,过了片刻功夫,不断雕琢的手顿住。
他俯身轻吹了一口气,将雕琢之后残余在纹理里的粉尘吹散,一朵雕琢而成的小花仿佛是瞬间,就绽放在石壁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才发现那种花朵密密麻麻的,竟然绽满了整个黑色的墙壁。
他微微的笑,牵动苦涩的嘴角,手掌拂过墙壁上的大片的花朵,口中喃喃的念着,语焉不详。
“已经是第六百九十八多朵奈落了。未央,你已经离开我六百四十八个日夜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六百九十八日了。这样竟然也能活下去……我手上沾着你的血,竟然也能活这么久呢……未央,但是你知道这有多么残忍吗?你知道每一日我承受着多少痛苦和绝望吗?”
他微微颔首,低头看着脚下冰冷的地面,闭上了双目,强忍住心中窒息般的痛苦。
“不过,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今晚,我就会用那个恶魔的血祭奠你的亡灵……”
“还有母亲、父亲、寒池哥哥、阿索……我要用那个恶魔的血,祭奠你们的亡灵。所以,请你们安息吧……”
“你准备好了吗?”门外,传来女子低沉的声音。
“这就来。”
溯风取过披风,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转身径直走出门。
昏暗的月光下,瘦削而高挑的女子着一袭彩衫站在树下阴影里,白纱遮面,只一双剪水双眸,含情脉脉的望过来,说不出的妖娆。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并不看她,只低声问了一句。
“如计行事。”她低声应道,“但愿能够瞒过他。”
“瞒,是瞒不过。”他冷笑,“不过,他只需要迟疑片刻,就足够了。”
“但愿如此。”
“那,我们走罢。”
说罢此话,溯风便走在前面,彩衫女子紧跟其后,走到第一个拐角处,易溯风莫名驻足,回首看着自己住了两年之久的石屋。
“溯风,我会等你。”
如练月华下,少女瘦削的身影,站在门前,静默而忧郁的脸上露出沉静的笑容。
“未央,等我,很快我们就会在天上团聚……”
他挽袖站在归雁潭畔,孔雀蓝色潭水之中倒影他模糊的容颜,微微荡漾着波光,显得深不可测。
潭边的绿色植物生长茂密繁盛,硕大枝叶上衬托着赤红色花朵,一只色彩艳丽的蝶贴着水面飞行,忽然就被水中不知名的力量吸住,仿佛是从潭底伸出了无形的手掌,要将这生灵拖入湖中,小蝶纵然挣扎翅膀,终究还是被拖入湖底,瞬间不见踪迹,只余湖面上荡开微微水花,再无半点踪迹可寻。
怨气还是这么重呢。
这十几年来,罂粟峡势力不断扩大,从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成为掌控整个中州命脉的强大的势力,而罂粟十六从一个仅凭一己之力的弱冠少年到如今高高在上,权倾中州的魔一般的峡主,付出的代价也是可想而知的。
从最初阻碍自己夺取峡主之位的罂粟峡元老、再到阻碍自己势力扩展的十二宫宫主、直至后来企图叛变的暗杀者……凡是违背他的意愿,与他作对的人,都成为了归雁潭中的皑皑白骨。
自从那个将自己“养育成人”的黑衣巫女月巫被推入归雁潭底之后,潭水似乎有神奇的魔力,竟能够化骨成沙。
潭水渐渐变为诡异的孔雀蓝色,而水中的怨气似乎也重了许多,常常有飞掠水面的生命被瞬间吞噬掉。
近些年,再没有人有胆量背叛或忤逆他意,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人被潭水“吞噬”了。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了。”他攥紧了手中那封飞鸿传书,喃喃的说道,“兮夜是不会喜欢这样血腥而杀戮的生活的吧。”
“找到了……咳咳……真的找到了吗……真的,会是兮夜吗?”
从今日午后,他就情不自禁的一遍一遍的拆开那封信来看,看过之后就仔仔细细的折起来,一张单薄纸张,竟不舍得放下,只得一直的攥在手中。
此刻,他再次将那封传书展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一遍。其实,那张信里不过寥寥不过几十字,他竟然了不知道读了多少遍。
漠北寻人,容貌特征名姓皆与峡主所寻之人相吻,属下已秘密携此女回峡。
傍晚,听到溯风回峡,他立刻托最亲近之人传话,让溯风带着那个找到的人来归雁潭见他。
“差不多该到了吧。”他喃喃的念着,一边低头将衣衫一整再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她……”
这一天,他已经期待了太久,真的降临的时候,却如同一个孩子般,不知如何是好。
石门洞然敞开。
他只觉得自己心中隐隐忧郁,只听到身后是少宫主冥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峡主,我来晚了。”
“来了就好。”
溯风看着罂粟十六从容的转过身来,一贯冷漠孤傲的目光,此刻却十分温情。
依旧是一袭彩衫,此刻以白衫遮面,站在冥河的身后,低着头,默不作声。
分别已经十几年。当初相见的时候,她只得十六七岁,如今,应当也有二十八九了吧。
正想着如何与她相认,少宫主冥河上前一步,附在罂粟十六的耳畔轻声说,“多年前她坠入湖中,捡回一条命,但是丧失了大半记忆,峡主莫要心急才是。”
他先是一愣,然后点点头,目光里带着隐隐的忧郁,声音却格外轻柔,“你,叫什么名字……”
彩衫女子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头慢慢的抬起来。
罂粟十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事隔十几年,但是那每一个的动作,都与当年的兮夜有九分相似!
“果然是她。”
十多年未见,改变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那样相像的感觉,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吧。
他缓步上前,走到那白衫女子的身侧,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颤抖,“兮夜,咳咳……是你吗?”
女子低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哭了。
“兮夜,真的是你……”他颤抖的伸出手来,却不知如何安慰面前瘦弱的女子……那……那是他深爱的人呢……
“是我。”
说话的同时,那女子忽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掌击中了此刻眼中含泪的罂粟峡主!
他先是不可置信的愣了愣,低下头,看着击中自己胸口的手掌,然后用颤抖的手指轻轻的挽起她宽松的衣袖,露出了女子白皙光滑的手臂。
那一瞬间,原本忧郁而悲哀的眸瞬间变得冷漠而凌厉。
“你不是兮夜……”
抬起头来看着女子凌厉而狰狞的脸,而此刻耳畔的声音已经渐渐模糊,“我从未说过我是兮夜啊……”
他挥手将击中自己胸口的手臂狠狠格开,竟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个并不大的黑洞!
你不是兮夜……咳咳咳咳……
鲜红的血从罂粟十六的口中咳出来,身体渐渐的委顿在地上,喃喃的念着的,还是那几个字……
“你不是兮夜,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下蛊……”
彩衫女子将脸上的白纱撕开,露出了一张冷艳的脸庞,左侧脸颊上一颗青红色的莲花刺青分外妖冶,她就是祭莲教塞北分教教主莲花!
莲花,就是少宫主冥河接到的密函暗杀令上写著的名字!
此刻,莲花笑了,笑得时候,却并不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反倒像极了漫山遍野的红罂粟,妖娆而美艳。
她俯下身来,看着已经委顿在脚下的罂粟十六。
他,就是传言之中被传说的玄之又玄的神话吗?这个在弱冠之年就已经掌控中州命脉,能够在眨眼之间夺取成千上万人性命的少年,竟然有着那样绝美的容颜……
“天下竟然有这么俊的人呢,你让我这个做女人的,都自愧不如呢……”
“这是什么蛊?”他仰面躺着,目光开始涣散,能够感受到骨缝里透出的寒意,转瞬整个身体奇痒难忍。
“你中的蛊,是天下最毒的蚀骨蛊。这种蛊只要触碰人的皮肤,能够在瞬间就侵入人的骨中,生生死死都会缠绕着你,你永远都摆脱不掉它。”笑靥如花的莲花顿了顿又说,“不过你放心,你这么骄傲的人,我是不会用我的蛊控制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的。”
“别废话了。”溯风站在一旁,手中的冰剑发出明晃晃的光。
“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莲花竟然能够有幸亲手杀死罂粟峡峡主——罂粟十六,哈哈!”
“是我们。”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罂粟十六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少宫主冥河。
从第一次看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从赤炎场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格外的欣赏他,这种欣赏超乎自己的想象。
他扪心自问,并非待人良善的人,但是待这个少年,可谓是真心诚意,甚至……甚至当他是兄弟!
而做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当这个少年从赤炎场走出来的时候,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失去兮夜时候的自己!
因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呐……
“为什么背叛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当年,你一声令下,整个易水族人被一片火海包围,几万条生命毁于旦夕……这些你都忘记了吧?”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接着又道,“还有,你知道两年前晚宴上刺杀你的那个少女是谁吗?她是我的妻子,我此生最爱的人。”
他侧身,看着幽蓝色湖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
“咳咳,我说呢,怪不得……一样呢……”罂粟十六听着那样的话,喃喃的说道。
“别和他废话了!免得夜长梦多,此刻就杀了他!”
莲花手中不知什么手中多了一把短剑,手臂高高抬起,直刺罂粟十六的心口!
还未刺入胸口,只一片黑色的血从刚才蛊虫进入身体的那个黑洞之中喷涌而出,溅了莲花满面。
“我的脸……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溯风不语,侧目瞬间却看见莲花的脸上满是黑色粘稠血液,刚想要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动不了!
“冥河,我一会再与你叙旧。”
红衣峡主年一边咳着,一边走到莲花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锦帕,递给了她。
她慌乱中伸手接过,擦净了脸上粘稠的黑血,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这是什么……
她觉得脸颊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勉强睁开用没有沾到黑血的左眼,自己的看手中软软的东西。
“啊!”
冷血无情如她,竟然吓得刚忙将手中的东西丢在地上。
那,是一条死去的蛊虫!
不可能,不可能啊!那条蛊虫,明明已经进入了罂粟十六身体里,此刻,已经在吞噬他的骨头才对啊!
“想不到,我的血这么毒,连蛊虫都被毒死了呢……”罂粟十六苦涩的摇摇头,她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竟看不出他是快乐还是悲哀。
他的血,竟然将蛊虫毒死了。那么自己,应该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吧!
“你真的好像兮夜,舍不得杀你呢……”
“想不到我一生用毒,最后还是死在毒上。不过……这毒是罂粟峡峡主蕴含百毒的血,也是死得其所呢。一生无憾……一生无憾啊……”莲花狰狞的笑着,竟有些快意。
罂粟十六却不理会她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的苦涩一笑,“再像又有什么用呢,你毕竟不是她。所以,请你死了罢。”
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果然……是……”
来不及说出最后的一句话,她的身子就笔直的倒了下去……
而眼前的这个脸色苍白的俊美少年,只是微微的挥动了自己的衣袖。
难道……真的是杀不死的人吗?
血泪模糊了双眸,眼前的一切化作幻影,少年的身影左右晃动,然后再也不能够看清。伤口的血涌出,身体有灼热的剧痛,却也不再明晰。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噗通一声坠入了神月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瞬间,冰冷的湖水和漫无边际的黑暗将他紧紧的包裹,他挣扎着企图越出水面,但是却忽然觉得湖水下方,有什么东西牵住了他的双脚!当他想要再次挣扎的时候,却发现四肢已经僵硬,全无力气。
冷漠孤傲的罂粟十六加重了脚步,走到了溯风的身侧。
望着深不见底的孔雀蓝水面,深邃的目光里并无悲喜。那水中的怨灵似乎预知了即将有新的食物可以吞噬,竟然向岸边涌动,溅起水花落在他的脚下。
片刻之前,他站在这里,幻想着他最亲信的“兄弟”能够带着他最爱的人回到他的身旁,从此以后,他就能够告别嗜血杀戮,过一段平凡人的生活。
片刻之后,他依旧站在这里。不过身后多了一具尸骨,最亲信的少宫主,成了与他不共戴天的复仇者。
“冥河。哦不,应该是叫你溯风罢,咳咳……”他咳嗽着,望着湖水的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悲喜的流露,“对于我灭族易水城、夺去你深爱之人性命的事情,十分抱歉呢,咳咳。”
听到那样的道歉,易溯风有些楞、有些难过、更有些莫名的痛。
之前,他只以为他是一个嗜血无情的恶魔,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性,但是知道此刻,他甚至能够理解他的那种心情,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是一个,为爱发了疯的人罢!
扪心自问,他待他不薄,若非那些仇恨,他甚至希望能够和这个强大的男人一起,成就一番伟业罢。
但是,他们注定永远都做不了兄弟,因为还未相见,他们之间就已经隔着不可逾越的深仇血海。
结局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今日一战,我们的恩怨至此终结,因为必定有一个人,会化作这归雁潭的一抹骨沙。”罂粟十六长身而立,对站在眼前手持冰剑的溯风说道。
“那么,就动手罢。”
不过须臾,溯风那把天山寒冰制成的冰剑停伫在半空,碎成无数的冰屑,脸色苍白的罂粟十六,反手挥了挥衣袖,那些冰屑转而迅速飞向溯风的面前。
难道……真的是杀不死的人吗?
血,模糊了双眸,眼前的一切化作幻影,那个红色的身影渐渐模糊,再也不能够看清。
空气里,似乎又闻到那样的熟悉的气息……
看着溯风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瞬就坠入了归雁潭深不见底的幽蓝水中,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瞬间,冰冷刺骨的潭水和漫无边际的黑暗将他紧紧的包裹,他一点都不觉得痛,四肢已经僵硬,全身没有任何力气,一片黑暗冰冷的湖水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迅速下沉,头顶的光芒渐渐消失。
胸口流出鲜红的血,在水中游离成一条红色的丝带袅袅飘逸。
幽蓝色寒水微微荡漾,紧接着,潭底湖水开始翻腾起来!
水中涣散开的血散发的腥味,对湖底成千的怨灵,根本就是不可抵挡的引诱。
此刻,正有成千上万的怨灵从蛰居的湖地奔涌而至!
百年以来,被推入罂粟峡的故人们,身体在潭底慢慢腐烂成具具白骨,灵魂却带着巨大的怨念,变成潭底的怨灵。它们的形态往往是一张惨白的脸,身后拖着一缕飘渺烟尘……
每个惨白惨白的狰狞面容上,露出森森的白色利齿,汹涌的扑向易溯风的身体!
此时的溯风早已神智涣散,周围是一片凝固的黑色,并未意识到那样令人发指的恐惧正迅速的笼罩过来,只觉得四周水波涌动,周围浮浮沉沉着浓郁而阴暗的死亡之气……
这些寄居水底多年的怨灵争前恐后冲向他的身体,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要迫不及待的分享这难得的新鲜美味……
只是不知何为,那些怨灵在触碰易溯风身体的瞬间,整个脸庞连同身后一缕烟尘就瞬间化作粉尘,而后面奔涌而至的怨灵也都不再扑过来,一张张惨白的脸上狰狞而贪婪的表情被惊恐取代,只是瞬间,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怨灵们,又各自涌向四面八方……
溯风胸口的星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散发出幽幽白光,并不强烈,只照亮了溯风周围的尺寸之地。
不知是否是因为那幽幽光芒,四周的潭水似乎也温暖起来,身下的水流缓缓的,似是变幻成无数温柔手掌,托着易溯风的身体,缓缓下沉。
涣散的目光,已经分辨不清此刻是梦、还是幻觉,他只看到无数白色而柔美的藤曼在潭底交叠纠缠,而整个潭底,竟然铺满了白色的沙……
好美呢……那……是雪?
想不到,还能在死之前再一次看见雪呢……
目光模糊中,他看见万里冰封雪山之上,唯美如雪的少女,展开了手臂,如同蝶一般振翅飞翔……
“未央……未央……是你吗?”
他忍不住上前,牵住了少女的手指,他轻轻的伸出手,抚去少女眸间隐忍的泪水……
你的眼泪跌落在我的手心,化作一股冰蓝色的忧伤河流……
他阖上双目,觉得自己终于自由,可以飞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