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幼小的身体裹着黑衫，陷在软榻上，手中的白玉泛着点点青碧色，那种颜色，像极了雨后苍穹。
只是，雨什么时候才停呢。
她侧目注视着窗外密密的雨帘，又低头看了看白玉酒杯里清澈的酒，轻轻晃了晃，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
抬起手来，一饮而尽。
那样清冽的酒入口却这般的苦涩，下咽之后，觉得整个胃里充斥着火焰一般的力量，烧红了苍白的双颊，她闭上眼睛，慢慢体会着那种整个身体燃烧的感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嘻嘻……怪不得这酒这样苦涩呢……”她注视着空了的杯，喃喃自语。
相思泪啊……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哭过了……自从两年之前，与罂粟十六争吵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
似乎所有的泪水，都流光了吧。
她再次将白玉酒杯斟满了酒，走到窗前，挽起衣袖，将紧握酒杯的手伸出窗外，然后手腕一倾，将杯中的酒，缓缓的倒入了雨中……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样的时刻，是当找个故人叙旧才是。”
纵然外面瓢泼大雨，狂风大作，这里却依旧万籁无声。
“转眼又是两年，时间，还真是快呢。”
“今日这么好的雅兴。”彩衫少女弯腰，看着黑袍女童左手被长袖遮挡，但是手中提着的一坛酒却半露在外。
她露出一丝苦笑，走到幻墙正对的密室的一角，将酒坛置在地上，然后挽起长袍，席地而坐。
“心里好闷，陪我喝几杯罢。”百里梦从怀中掏出两只白玉酒杯，手腕一倾，斟满了酒杯。
“你忘了，我是没办法喝酒的。”彩衫少女也蹲坐在地上,看了看两杯轻轻漾着微光的酒,停了一会又说,“不过，我可以看你喝，陪你说说话。”
她端起酒杯，握在掌心里，凝视着上面蜿蜒精致的暗纹，漠然道：“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要你陪我喝酒。”
“莫要忘了，你也是一个人呐。”她沉默良久，默默的说了一句，“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哭的人……”
百里梦听到那样的话，颤抖的手持着酒杯，浅浅的啜了一口清酒，轻轻的摇了摇头，“呵呵……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我也是一个人……”
她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满是灰尘的地方，用白皙的小手拖住了已经发烫的脸颊，“我这个样子，还算是个人吗？哈哈……”
记忆里，他的话字字见血，还响在耳畔。
你以为我是真的在意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鬼模样！
我们美丽的百里大人，从来就不照镜子的！整个伫梦塔，也没有一面镜子呢！
你这样的鬼东西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在他的眼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听到那样的话，彩衣少女已经猜到十之八九，几次张开的口想要说的话，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又倒了一杯酒，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这两个人，非要将对方伤的体无完肤、自己也伤痕累累才肯罢手吗？
“他有他的难处……”
“难处？什么难处……”她抬起头来，注视着若有所思的彩衫少女。
“至少你拥有美好的童年，拥有快乐而单纯的记忆，但是他呢，从来到世上的那一刻，就承受着那样的痛苦。”
“呃……”
“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场景呢……”
“你们第一次相遇吗？”女童抬起头来，用那双没有底的“眸子”看着彩衫少女的目光投向远方。
“是啊……”
尘封的记忆，开了锁。恍如隔世的梦一般，轻描淡写了那个英俊的不似凡人的少年如何闯入了她的世界。
十年了，那样的回忆还是能够轻易伤人三分……
惠风和畅的夏日清晨，阳光点点滴滴散落在整片如梦如幻的百花谷中，各色花朵形态万千、连成出一片人间花海。
小夜刚刚为那一片荼糜修剪过枝叶，此时站在那一片开的繁复的荼糜花树下，望着满树绽放的成簇花朵，望着这种有着黄白相间的花骨、花白叶羽、淡淡香气的花朵，渐渐的舒了神。
这样子简单、色泽普通的花并不出众。
在百花争艳的百花谷是不堪一提的。比不得昙花一现，一刻值千金；比不得桂花香甜，入酒清溢；更比不得牡丹富贵，飘香百里。但是小夜却独独爱煞了这不起眼的繁盛花朵。
因着百花谷特别的气候与历代侍花女子的精心照料，一年四季的花朵能够同时绽放在这里。
但是小夜从古籍之中看过在世间里这花的描述，在四季分明的地方，荼靡花开的最迟，是春日中最后绽放的花，在它绽放之后，就再没其他的花开。
在遥远的中州，这花象征是别离之花，意蕴生命之中最绚烂繁华的美丽逝去，无可挽留。
她喃喃的念着那句古籍上的词句：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一向乐观的她，竟有点点愁绪。
然，正在此刻，她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心想这里与世隔绝，族人又不许到此地，怎么会有人。好奇的回过头来，却瞬间被一道黑影大力扑到在地上。
“我要杀死你！我要把你杀死！”一片混乱之中，她拼命挣扎，但是脖颈却被那双充满力量的手掌紧紧的扼住，任她如何都摆脱不开。
惊恐之中画面散乱，并不清晰，只见一个黑衣人发丝散乱，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只余一双眼睛充满仇恨……
小夜在混乱之中几乎窒息，双手本能在地上摸索，也不知道是抓住了什么修剪树木的工具，用尽仅存的力气，狠狠击在那陌生闯入者的头上。
那闯入者立刻晕倒在她身上，她惊恐万分，拼了命般从他身体下面爬出来，爬到树下靠着树干，双手护住自己被掐的生疼的脖子，不住的咳嗽着。
终于再次呼吸到清新空气，她的恐惧感也渐渐减弱，看着不远地方倒在地上的闯入者，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嗨。你没事吧。”她轻声的喊，“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杀我。”
“嗨！”
她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但是地上的闯入者并没有半点反应。她又捡来一只树枝，走到离他近些的地方拿树枝戳他。
“嗨，别装死了，快起来。嗨！”
依旧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哎呀，不会被我给打死了吧。哪能这么容易死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一下子慌了神，去找长老吧。想到这里，她转身就往南方跑去，目光掠过黑衣人伏在地上的样子，心里又盘算，等我跑到长老那里，再带长老过来，怕是活的也变成死的了。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吧……
想到这里，她又匆匆的往回跑，再次回到荼糜树下看到那黑衣人的时候，心里又犯了愁，他那么大力气，万一救好了还要杀我怎么办呢……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走到他身旁，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身体，并不见有什么反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沉重的身体翻过来。白皙温润的手指轻轻的拨开了挡住他面容的散乱发丝，露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占满灰尘泥土，几处伤口已经结了痂，双唇发紫，一时之间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她并不认得。
百花谷与世隔绝，常年不与外族往来。而自己有生之年的十六载从未离开百花谷，十二岁接替侍花使之职，独自一人在百花园中守护百花，不与任何人接触，更别提结了什么仇家。
所以，只有两个解释。一个是他认错了人，另一个是他脑袋根本是坏掉的。
如果是认错了人，那么刚才的事情便是一场误会了；若是他脑袋坏掉，那他分明就是个病人，是个可怜的人，更没有不救他的道理。
这么想着，她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个高大沉重的“不明闯入者”带回了百花园旁边的木屋里。
她喘着粗气，甩甩酸痛的胳膊，看着已经被她拖到榻上的男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坐在一旁的藤椅上。
还未坐稳，只听那昏迷不醒的“闯入者”喃喃说了几个字，她做了一个十分鄙视的表情，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你就见不得姑娘我歇会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水……水……”紫色的唇张开，吐出低沉的几个字。
“喝水？”她转身从水壶里到处水来，又手忙脚乱的扶起他沉重的身体，将水喂给他。又扶他躺下，放下杯子的时候恍然看见自己的左手上全是鲜红的粘稠血迹！
“哎呀，我的手流血了……”她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手，“不对，都不觉得痛，难道是……”她回头诧异的看着身后的男子，不顾身体疲惫，想要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看看是否背部受了伤。却看到自他脖颈一路向下，是一道撕裂开来的伤口！
或许刚才太紧张、太恐惧，一路上，她竟没有注意到。
“怪不得身体那么烫，原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原本那日的下午，她要为百花园中那片紫色鸢尾松土的，但是当她抱着盛满清水的木盆走过那片鸢尾的时候，却没有停下脚步。
紫色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抗议似的。她在心里默念，不要怪姐姐，姐姐要救人的，晚一会我一定来为你们松土的。然后大步走回林间小屋。
桌上已经放好需要的工具：剪刀、纱布、需要的药草还有清水。
“事先说明下，姑娘是为了救你性命，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的！”她走到他的身旁，大声的在他耳畔说道，昏迷的男子并没有任何反应。
“你看，你不说话就是知道了。那……我开始了。”她上前去拨开他的外衣，却控制不住一颗心狂烈的跳动，脸上满是红晕。在此之前，她只在百花谷族中见过长老为受伤的青年人们包扎治伤，耳濡目染学会点皮毛，却从未亲手做过。当然，她更没有见过男子裸露的身体，何况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
轻轻的将陌生人脸上的泥泞污物擦拭干净，露出了那张脸。有着那样无懈可击的五官、近乎完美的绝美面容！
看样子，分明，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
她双颊绯红，当他解开他的衣裳，露出那样的身体的那一瞬间，她彻底呆住了，之前的羞涩和紧张也全然消散，却而代之的震惊和同情！
那……那还是一个人的身体吗？从脖颈至胸膛，至腹部，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伤口已经结成厚厚血痂，有些伤口腐烂变黑，有些伤口皮肉外翻，裸露在外面……新伤连旧伤……整个上半身，都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这个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他究竟承受着怎样难以想像的疼痛呀！
她是含着泪水用清水为他一寸一寸的擦拭的伤口，清洁过伤口后，针对各种伤口的情况敷上合适的草药，之后又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他始终昏迷不醒。她却始终流着泪水。
一个人，怎么能够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呢……
“在我看到他满身的伤口的那一刻，我就默默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治好这个人的伤口。”
“之后呢？”
“为了这个小小的承诺，我一直努力，在我们相处的短暂的两个多月里，我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去治好他的伤。”
“你做了那么多，终究还是得到了他的心……为什么，为什么我做的再多，都是错……为什么……不明白，不明白啊……”
她用细小手臂环着双膝，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肩膀一颤一颤的，竟然哭出声来。
哭了片刻，她再度抬起头来，用衣袖试了试满面的泪痕，重新倒满了酒杯，不知是对小夜，还是对自己说，“说这些什么，一醉解千愁，还是喝酒好啊……”
似乎是喝得过多，女童先是不住的咳嗽，然后扶住墙壁，开始剧烈呕吐。
“为什么他不能爱上我。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里，只有你，只有你……”
“心动即是错么？”
黑衫女童扶住墙叫，肩膀颤抖着不断呕吐，喃喃的说着语焉不详的言语。
看着喝得狼狈不堪的百里梦，小夜眼眶转红，却再也不知如何去宽慰。
“是不是，只有放开手，才能够得到解脱？”
“很多次，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团火燃尽了，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女童抬起头来，不顾满面泪痕，用不断痉挛的手握住酒坛倒酒，但是整个坛子都反转，只有残余的几滴。
一坛酒，已经空了。
“连你们都欺负我……”狠狠的将酒坛丢在角落里。
“你听说过荼蘼吗？”彩衫少女看着负气的孩子，轻声的问道。
“荼蘼？”
“对，一种花。它的花语是离别。”
“荼蘼是春日里开的最晚的花朵。一定要等百花都开了，它才缓慢绽放。”
“那种花，花朵不大，颜色也不多鲜艳，乍一看，远不及其它花朵美艳，只是那花不开则已，开便要开到极致！那样骄傲而刚烈、极尽性情，即便没有结果，还是不肯留一丝一毫的余地呐。”
荼靡开彻花事了。
且做一株荼蘼，纵然早已经参透了结局，亦要绽放出最痴心的迤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