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妙手号称“神医”，行为古怪，放眼天下，能与他交往的人也寥寥无几，而他更是在刚出道时就放出大话，“一年只出驱风谷一回”，而段思域一个口信就让白妙手跑出驱风谷，到底因何缘故？难怪成守道要留个心眼。邓钟不觉多看了段思域一眼。
那少女微微摇头，突然道：“好香。”
段思域笑道：“你在说菊花的香味吧。”那少女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道：“菊花是这个季节最寻常不过的花，我却是平生第一回闻着它的清香，这里哪来的萧杀之气。”
菊花开得浓烈，上面刚洒了点水，反映出五颜六色的烛光来，不知道是老人还是徐怀集的主意，却能引来少女的一番感慨。段思域便放心地应道：“是啊。花香因人而异，你身处逆境，却能处惊不乱，闻见这般细微的清香。只要心中安静，任何困境都不足惧。来，咱们先把药丸服下。”
少女盯着她道：“你们真为我好，就即刻把我杀了。”段思域没想到少女变化这么快：“这地盘毕竟不是他四大家族的，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妹子是哪里人氏？”少女咧嘴一笑：“你早晚有这一问。”
段思域立刻道：“妹子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你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咱们就算是缘份尽了，你是哪儿人，你去哪里，我们谁都不问。”少女哼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别过头去，再不吐一言。段思域没了办法，急道：“总该让她吃了药才行。邓镖头，她受了极重的内伤，不服了小姑续命丸，捱不过七个时辰的，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你给想想办法呀。”
邓钟心想：“她宁死不愿落入四大家族手里，其重要性对四大家族来说可想而知。她又如何与他们结下怨仇？”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总让他心下有所计较。便道：“只有强迫她服下。”
段思域焦急地道：“她一心想死，强迫她没用。况且她学过一门怪异的功夫，能把服下去的药丸重给吐出来。”展开手心，手心里的半粒药丸似乎在验证她刚才所言不虚。“我看在同是女人的份上，才煞费苦心地帮她，谁知她毫不领情。”低头用手揉一下眼睛。
邓钟看在眼里：“你可以不说话，但你得相信我们，明天‘杀逝帮’的人过来，一切都晚了。你就服了这粒药丸，我现在送你去一个地方，你可以放心在那儿养伤。邓某武功低微，虽不自量力，也要护得周全。”“杀逝帮”是专务侦查破解的组织，听命于四大家族，虽以“杀”字命名，成立二十年来却未伤一人，是纯粹的破解组织。那少女仍不开口。邓钟接着道：“不管你是谁，哪怕是魔教中人，既已答应与你，我决不反悔。”
那少女子回过头，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今日我有死而已，你毋庸多言。”忽然碰到了枕边的小刀，厉声道：“谁动了我的刀？”
段思域微微一笑：“是我。我识得是阜雉刀。”那少女咬着嘴唇道：“你让我要遭人闲话。”段思域不解其意：“此话怎讲？”那少女却道：“这是我家里的事。”眼睛盯在邓钟腰畔，突然大叫一声：“父亲。”竟而晕厥。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谁也不知原因之所在。段思域急忙将药丸收好：“她这是惊悸过度，我去拿点水。”屋子里就有一盆洗脸水，段思域端到床前放好，见到邓钟一脸惶惑，便问：“你怎么了？”
邓钟握住腰畔的宝刀道：“这女子认得我这口宝刀，我这口刀得之蹊跷，或许与她家有些渊源。接下来段姨准备如何应对？”
段思域低下头，注视着少女清雅的脸庞，沉吟道：“你不必担心我会放弃，你说得对，不管她是谁，咱们已经插手了，就要管到底。怀集这两天还要忙于应付其它事，这事对他来说是意外，会让他分不少的心。”抬起头，目光坚毅地道：“邓镖头，这事你要多担待些，算我求你了。怀集日后责备起来，我自能解释。”
邓钟道：“总镖头有话留在这里，不能让人伤害了你。这事我不帮你，那是我先伤害了你。咱们先将她弄醒，总要让她服了药才好。”自是答应了她。段思域高兴地道：“你是男人，你拿主意。”指头沾了水，轻轻弹在少女脸上。
这一招真灵，那少女一激灵便慢慢醒了，她动了一下手指，似乎想抓住邓钟的手，但显然力气正在她身上慢慢流失。她便笑了：“你是谁？”正是她先前问的话。
邓钟便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然后道：“我不能眼看着你死去，你就先把药丸服了。这儿很不安全，咱们离开得越早越好。我听段姨说，你已经昏睡了四个时辰，你身体虚弱，最好少说话。”
少女微微摇头：“你别打岔，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邓钟俯下身。
少女道：“这口刀，你从哪里得来？”邓钟回头看了段思域一眼：“是洛阳的一个朋友送我。”少女突然流下两行泪，她无力拭泪，只能任其在脸上流淌，段思域便抽出丝帕替她拭去。少女道：“不是你就好，对这口刀，你了解多少？”
这是信任的问话。但除了刀名，邓钟一无所知，便道：“让姑娘笑话了，我只当是一柄利器。”那少女道：“赠刀之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喘了一口气，又道：“这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秘密。却是谁都讳莫如深，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呀？”竟而啜泣出声。
段思域正茫然失措，邓钟却像是站在长廊的窗户前，聆听落叶簌簌的秋声，现在没有人比他更敏感。
随之而来便是长时间地沉默。就像影子分明是生命的延伸，他却要把他看作是烛光的一部分，心头一热，学着师父的口吻劝慰道：“没什么，是命。”他忽然觉得此时少女的身份来历已不重要，就像一条道，对流放者来说，伸向何方都无所谓。命运恰恰就在无所谓中做出了让你不可逆转的安排。
那少女立刻从短短的几个字里捕捉到了一个信息，这不是安慰，不是理解，而是必须直面的无奈。人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而说这话的人却被顺从命运改变自己。她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是------”
邓钟也颇为懊恼：“我有一个朋友，几代人信守一个秘密，到后来，竟然不知自己守着怎样一个秘密。这等毅力，邓某未必做得到。”想到师父心中的苦，他眼睛也湿润了。
落在少女眼里，简直是不打自招，目光却自上而下从段思域身上滑过，落到回雪刀暗沉沉的刀鞘上：“我相信你说的话。你那朋友的亲人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胸怀宏愿，奔走四方，到头来死无葬身之地。”一口气说完，咳了两声。
段思域见两人渐渐说得上话，急忙插嘴道：“有话慢慢说。”
邓钟接着刚才的话题：“你认得这口刀。”
“自家的东西，我当然认得。”少女闭上眼，又睁开一条细缝来，那目光里流动着往事一般的温存，突然手臂一动，似乎想直起身，又像是不经意地吐出一句：“赠刀之人可是六么堂的高手？”
邓钟刚听得前半句，猜测道：“这是你父亲的佩刀？”
“我只问你赠刀之人。”少女语气冰冷。
“六么堂？这名字好生大气。”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江湖之广，诸事纷呈，任谁都有孤陋寡闻的慨叹，平子野在观乎先生座下行走，却没说观乎先生就是六么堂堂主。邓钟倒也坦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少女淡淡道：“是了，你与他不过倾盖之谊。他们有求于你，方才将这一口同是千古难得的宝刀做了钓饵。”她垂下头，深深吸口气，被往事纠缠了一会儿，等心中稍感平静，才斜睨着邓钟道：“我想和你单独说句话，你叫你段姨回避一下。”
段思域道：“我早该回避了。”身子却没动。
少女道：“我的伤如何，我心里清楚，你不要催我吃药。”
段思域起身道：“我也懒得说了。我看你俩会成为好朋友的，你的朋友不急，我更不急。” 那少女脾气固执，是大家闺秀特有的冷僻性子。便微微一笑，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就剩下两人，灯光灰暗，板缝里的黑暗似乎在往外挤压，向着两人合拢，在一片小天地里，正适合谈些私密。少女身材修长，双手无力地垂地，但目光坚毅。人到了最无助的时候，还能保持自我，不坠气节，这便是高贵。邓钟暗自佩服：“你可以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