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咧嘴一笑，道：“我是想弄清一件事情。其实我都是将死的人了，是是非非何必再去计较，只是有些话搁在心里，比遭遇冷言冷语更难受。”等到邓钟点头才接着道：“你师父是谁？”
邓钟道：“我师父是读书人，他武艺精湛，向来不问世事，甘心做一个隐逸。”
少女脱口吟道：“‘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逍遥自在，令人倾慕，我父亲当年与之何等相仿。你师父姓邹，你这身功夫叫‘邹氏十八刀’，我说的没错吧？”
“你是谁？”邓钟被深深地震憾了。“邹氏十八刀”这名字在他练刀之初就被告知不得外传，替之以“邹家刀法”应付非花楼的朋友，但眼前的陌生少女竟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了如指掌，这个两人都问了数次的问题，唯独这一次象逼近的刀锋一样无法回避。
少女却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不让你为难，你不必回答，我是寻刀人，你是护刀人，你我相遇，不死不休。而今我就要死了，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也失去了宝刀。这是最好的相遇。我只是晚来了一天，这一天，便是数百人的性命都无法换来的一天，因为你我之间这一天的距离，使得他们的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但我远比父亲幸运，我父亲坚信有，我却怀疑没有，怀疑的人反而看到了护刀人。好了，我揭穿了你的身份，已经给了你理由，你现在尽可杀了我灭口。”
邓钟枯木般站着，内心的痛楚从手指尖传来，“我不杀你。”等于承认了自己身份，他冷着脸，“但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找过来的？”这个问题让他百死难赎。
少女忽然笑了：“你看，桌上都掉了一瓣花瓣。”邓钟没有回头，他在等她回答。那少女叹息一声：“你既然弄不清楚花瓣是风吹的还是自个儿掉的，你又何必问我怎么过来。寻刀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每个理由未必一样，一旦说出来，都成了谎言。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只能不说话。”
是啊，姓平的是凑巧撞进来，还是识破自己的刀法，光凭他的话，的确不该相信，寻刀人身上的秘密，经过千余死者的腥风涤荡，已象深山庙堂一样令人敬畏。于是解下寄奴刀，双手奉上：“既是你家的东西，邓某断无强留的道理，现在便还给了你。”
少女却道：“就让我摸摸它吧。”右手畏畏颤颤地伸出，手指在刀鞘上摩挲一阵，竟然黯然神伤：“‘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随即收泪：“我今受困于乌衣，有死而已。你现在还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是它的第七代传人，我现在只能央求你替我收好，宝刀辗转到了你手里，也是前缘注定；十年内自有人来向你索取。这是索取人必持的信物，你对照无误给了他，他自有回报。”摊开手掌，赫然是系在头发上的那串珍珠，灯光下吐出浅蓝的光，不知何时到了她左手上。
“那就再说，今晚或者还要借用此刀。”邓钟收回自己说的话，他用过宝刀，其神力足以仰仗，“你也不要死不死的，咱们现在就走。在一个地方呆长了，人家闻得到。”
少女眼睛盯着邓钟看了一会，突然一通剧烈的咳嗽，“哇”地吐出一口又一口鲜血，邓钟抓住她的手，手掌冰冷。那少女手臂抬了一下，想用力甩开，“都过去了，你告诉我，你太祖九矩先生为何背叛了我的爷爷？哦不，他为何突然离开大都？你告诉了我，我九泉之下遇见我的先人，不至于太过惭愧远远避开。”
邓钟笑道：“九矩先生是护刀人，他只认得刀。那地方你也去不了。你是寻刀人，谁曾见过寻刀人自寻短见的，只能死于别的寻刀人的刀下。这也是命。”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小巷里溜进一丝凉风，墙脚处的几片枯叶伸了个懒腰，簌簌声向四周晕染，在被晕染的边缘处，如从黑暗里挤进来一缕月色，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对面的屋脊上传来。
少女哑然失笑：“终于是来了。”接着，院子里也传出了脚步声，脚步声像是要有意折磨人的神经，慢慢向着透着亮光的屋子聚拢来。那少女镇定地道：“邓兄，四大家族的人都在外面，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要你淌这一趟浑水，你走吧。”
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陌生人一声“邓兄”让邓钟倍感亲切，竟而热血沸腾。“这些人内讧不断，已经很难共事，今晚在此齐聚，可见你对他们来说是何等重要，亦可见他们对你也很顾忌。有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日后回想起来会有趣很多。”邓钟笑着，心下道：“你便不是寻刀人，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我既已答应过你，要照顾你周全，便是把命丢在这儿也不后悔的。但不知段姨现在怎样了？”这念头一闪而过，段思域心细思密，断然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何况保护这位少女，也是段思域的意思。
那少女笑道：“这又何苦呢。我要是说出你的身份，他们立刻便会转而围攻你。”
邓钟道：“你要说早就说了，断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原来你已经看出这是寻刀人之间的仇杀。”少女道，“我翻来覆去曾想过好多次，总觉得护刀人都是铁石心肠，谁曾想书读多了，满腹书生意气。”
房门被徐徐推开。两人只顾着说话，似乎忘了处境之险。三个中年人已到了门外，推门的一人红脸无须，发现屋子里只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少年时，惊异之余突然喜出望外，“孤男寡女的，在此行苟且之事，这可是意外所得。咱们带走了他徐老板的女儿，何愁他不把人乖乖交出来。”
背后一人应道：“陈兄说的有道理。鲁伯时撒起钱来当纸花，只欠没跪下了求咱们，咱们再不给一个确信，这呆子还不急着上吊。姓徐的跟咱们玩迷藏，这份闲情逸致，嘿嘿，咱们就在他女儿身上找去。只是她这相好如何打发，倒是个棘手的事情，陈兄要给句话。”
邓钟回过头，目光冷冷地扫了三人一眼。这三人与成守道一般打扮，年纪相若，也该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他已知三人来由，但从话语里看，三人并不认识他二人，也没察觉段思域就在庄内。
少女皱眉道：“这三人是江北‘天沙帮’的堂主，专干偷鸡摸狗的营生，跟那‘冀中三煞’也没得一比，这个陈千帆去年春天在信阳道上，不过争一口酒的便易，便杀了店家尚永良全家。他们既不清楚别人早已在旁边候着，功夫也高不到哪里去。”少女体力有所恢复，一口气说完。
陈千帆接口笑道：“好啊，这是哪个年头的事了，陈某早忘了，小姑娘还惦记的如此清楚。陶兄弟，这女的就交给你，你把手擦干净了。霍兄弟，咱俩去请徐老板的未来女婿，此人是刘岛主座下红人，咱们得罪不起，只能一块儿请走，到蜀平镖局委屈几天。”
背后姓霍的应了一声。
邓钟便道：“谁也不许进来。”语气冰冷，不容置辩。
陈千帆回头笑道：“两位兄弟，人家口气跟咱们野帮子的人就是不一样。”
忽听得巷口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千帆兄，你我都是粗人，站在外面方便说话。”
陈千帆一只脚已迈进门槛，抽回身子道：“原来是斜白山庄的刀无痕刀庄主，刀庄主也看上小姑娘了，这小妞真的很值钱。不过，凡事也要论个先来后到的理。刀庄主来晚了。”
刀无痕大声道：“不晚，你不是还没走吗？见者有份。”
“哟嗬，”姓霍的道，“你这手不是伸得长了点吧。我天沙帮的事，斜白山庄也要管了。”
刀无痕笑道：“你天沙帮的那些丑事，别以为刀某不知，只是江北的事，刀某懒得理会。今晚就不同了，谁见了那女子，谁就得死。你连人家是谁都不清楚，可就死的冤了。你等自行了断，刀某给一个说法，把你那臭尸送去总堂，也不至于做个没人认领的孤魂野鬼。”
外面的热闹，反衬得屋子里异常宁静。少女道：“刀无痕武功虽好，凭借着寄奴刀，他未必拦得住你。你瞅准机会就走，好好珍惜此刀。”
邓钟道：“你别多言，邓某自有打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