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熙却没有被他逗笑，小声说道，“这熊文灿，想招抚我南海国！”
李承宗心下一喜，正要说话，就听到钟会压着声音问道，“东王那边，却是什么意思？”
李锦熙看了看钟会，摇头说道，“此事尚无定论，但听北王衙门里的消息，至少北王是反对的。”
钟会愣了愣，摇头不语。在钟会这样的读书人眼里，终究还是大明王朝为正朔。南海国虽然在各个方面颇有建树，但得到朝廷认可，以合法身份登上中央帝国的舞台，才是正途。听到招抚这事不能成，钟会顿时一阵失神，喃喃说道，
“此次招抚不成，却是憾事。”
钟会想了想，又说，“东王不怕如此一来，郑家要和广东福建水师一起，合围我南海国商船吗。”
李承宗听李锦熙说完了，也是对这事大感不满，瘪着嘴啐道，“表哥说的大事，便是如此么？”
李锦熙笑了笑，说道，“天下如何，我们揣度不过来的，倒是钟二哥，如今什么打算。”
钟会听出这话似乎有些意思，模棱两可地答道，“看太学府怎么分配，也有可能回崖州照料家里的生意，也没定。”
钟会是崖州钟家的二公子，要说起来，也勉强有资格和李锦熙坐在一起。但东王倚为智囊的李锦熙，愿意结交钟会这个人，更看重的却是他的见识。
李锦熙笑了笑，说道，“钟二哥是有见识的人，岂能埋没了。如今南海国五王，唯有东王不拘一格招揽人才，算得上亲近儒生。我想请钟二哥到东王衙门里来，便先在我这‘改水营参军府’屈就几筹，却不知钟二哥意下如何？”
李锦熙是参军府的负责人咨议参军，自然是有资格向秦明韬推荐人才的。
李承宗总算知道李锦熙叫他来是干嘛的了，他最近托李锦熙推荐，在改水营谋了个采办差事，李锦熙把他找来，是要自己帮说话。李承宗嘴上一瘪，顺水推舟说道，“东王对我等儒生，确是有几分礼遇的。”
如今南海国蒸蒸日上，不比得刚建国时人心惶惶，体面人物都避之不及的情景了。衙门里工资高，上升渠道很多，现在能入衙门做事，算得上是南海国最好的出路。钟会没有不肯的道理，沉吟片刻他就拱手说道，“那便全赖李大哥安排了，我敬李大哥一杯！”
李锦熙呵呵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钟会进入秦明韬这个条线的人，其实也不是偶然的事情。
随着南海国摊子越铺越大，五个穿越者不可能事事都商量，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些分工：在手头事务的用人上，五人基本互不干涉，时间久了，就慢慢有些不同了。如果说吕策更擅长培养部下，董学普更擅长约束手下的话，秦明韬就更擅长于选拔人才了。
秦明韬家以前世较好，从小见的世面多了，对事物自有一套看法，用起人来也是不拘一格：有赵德这样出生入死相随的义子，也有李锦熙这样腹黑难测的谋士，有梁老大这样悍不可挡的勇将，也有李承宗这样机变灵活的富家公子。秦明韬本着良才为我所用的自信，并不在乎手下的出身来历。
五个穿越者都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在思想上，都没法融入儒家教条盛行，宗法根深蒂固的明朝社会。这也让“儒生缙绅”这些明朝社会的典型代表，在几个穿越者面前不受待见。特别是董学普，宁愿用商人、伙计出身的人培养成法官，也决不允许缙绅儒生，混入法官判官的体系。
真能不在乎儒生缙绅的理念，大胆启用的，其实也只有秦明韬了。实际上，秦明韬也不曾有意招揽，但既然没有了其他出路，琼州府的儒生缙绅，稍微不甘寂寞的，便纷纷以各种门路，投入东王名下。加上这些人本身便是原来的社会精英，在能力和眼界上都比其他人更强一些，一两年下来，在东王衙门里占据了一定的分量。
东门衙门里的儒生缙绅们，这次听到有招抚的希望，纷纷翘首以待。如果能够拥明朝为正朔，无疑能大大提高他们的身份。在以后的沟通往来中，他们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但等了许久，却始终没看到东王有支持招抚的行动。
这些儒生出身的官吏幕僚里，也只有李锦熙等少数几个明白：东王是不会允许南海国易色的。
收到史班的答复后，秦明韬和董学普坐在了最高会议厅里，商量招抚的事情。秦明韬不同意这件事，坐下来喝了口水，秦明韬就说，“要是封南海为藩国，倒还差不多，要说把我们变成卫所军，我不同意。”
如果时间回到一六二二年刚穿越时候，了无牵挂的秦明韬的确愿意和明廷合作。那时他甚至希望加入这个汉人的朝廷，阻止满清入关。处在女真即将入关的明末，秦明韬不是没想过帮助明廷逆转乾坤，用他的水利知识解决甘陕旱灾，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从历史上抹去，救下万万的汉人同胞。
但明朝官府治下的社会，却一次次地让秦明韬明白，无药可救！那些自私冷漠地官，那些贪得无厌的吏，那些一盘散沙自顾不暇地百姓，逼得秦明韬占山为王踞啸山林，逼得秦明韬对着同样流着炎黄血脉的同胞，挥舞刀枪。
今天的五源旗，是用追随者的鲜血染红的，今天的南海国，是用追随者的尸骨堆成的。反抗明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秦明韬不能让这些追随者的付出，变得失去意义。为了改水营将士的荣誉，秦明韬和董学普、史班一样，不会答应招抚。
董学普猜到秦明韬会不同意。董学普苦笑一声，踱到了会议厅的地图旁边，看了看地图上标志的广东广西沿岸明军水寨，他不禁叹了口气，拍了拍地图说道，“熊文灿要来硬的，那也没办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郑家虽然嵌山港遭受重创，丢了最大的一个船舶制造基地，但其船队的力量，还是比刚刚起步就屡受重创的破海营强多了。郑家仍然有近百艘战船，活跃在广州琼州航线上，威胁着南海国的海洋贸易，甚至还仗着嵌山港没船，在近海封了嵌山港。
广东广西卫所操军在去年讨伐五源谷的战斗中，精锐几乎被全歼，剩下的旗军不堪一击。但大明朝的两广水师，沿海水寨，却没有受到过打击，仍然保有战斗力。按李锦熙汇报给秦明韬的情报来看，光是广东沿海的拓林、碣石、白鸽门、乌兔、南头和北津六个寨子，合计就有大小战船近三百艘，水兵逾万人。
这些水师在大明的军制下，谈不上有多少战斗力，但胜在于数量众多。如果全部由郑芝龙统一指挥，投入到针对南海国航道的行动上。那南海国获取海权的道路，依旧会是漫长的。这也是庞宁希望和熊文灿修好的一个原因。
如果受抚了，这些水师自然不会再和南海国为敌。
但对于其他几个穿越者来说，独立性和海权，是轻重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不能为了一时的方便，把这些年的基础破坏了。
董学普瘪了瘪嘴，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留守琼州府的三人意见一致，很快把答复送到了嵌山港。不过明末的交通实在不怎么方便，庞宁在崇祯三年十二月上旬发出信使，等到收到答复，已经是崇祯四年的元宵了。
明代的元宵节也称赏灯节，要从正月初八过到正月十七。赏灯节要点花灯，嵌山港购买各种物事都很方便，庞宁托商人买了不少各色花灯，挂满了整个港里，倒是把满是残骸的战后惨景，冲淡了些。大过年的，庞宁又给港里的劳工们放了假，发了奖金，港里的工匠一片欢腾，显出一副喜气景象。
天已经黑了，嵌山港的主街上，花灯逐渐都亮了起来。贫穷的工匠们得了银子不舍得花，但却也一个个喜气洋洋，抱着孩子在街上看花灯，猜灯谜，领“南海国”发的元宵吃。庞宁和吕策站在新盖的办公厅阳台上，看着楼下的热闹境况，不禁笑了笑。
但这笑却没持续多久，庞宁把董学普的信在手上拍了拍，叹了口气。
崇祯三年的大明皇帝朱由检，被杀到京师城下的鞑子吓到了，把主要精力都投到了辽东战场。对于关内的后院，朱由检只是不要起火。庞宁希望利用这个时机创造出，既有合法身份，又有非法地盘的状况。如果不影响现有局势，得到一个合法身份，对于南海国的贸易大有裨益。
按庞宁的想法，如果名义上受抚，南海国就可以打着明将身份，在内地开展贸易，接触到足够深入的原材料和市场，从而大力发展琼州府的来料加工工业。
但既然其他几人都不同意，庞宁也没有办法：只有选择退而求其次，利用一切条件说服熊文灿，让他不与南海国为敌。让广东水师，在南海国和郑芝龙的战争中，坐壁上观。
庞宁对郑芝龙的海商帝国感兴趣，也看过不少关于熊文灿的故事。对于这个颇有喜感的明末名臣，庞宁是映像深刻。
按原先的历史，熊文灿因为招抚郑芝龙立功，被崇祯任命为五省总理，派到甘陕战场。在甘陕战场上，起义军领袖张献忠被“十面张网”的围剿四处追击，眼见大祸临头的时候，送了熊文灿大把银子，希望受抚。
在绝对的战场优势下，得了财物的熊文灿高调招抚张献忠，不但允许张献忠留着自己的部队，还帮他申请了兵饷。等后来张献忠复叛，崇祯就把熊文灿剁了。
如果历史的记载没有问题的话，想办法摆平熊文灿，应该是有可能的。
吕策听了庞宁的设想，呐呐说道，“以郑芝龙和熊文灿的关系，我怕这事情难。”
庞宁笑了笑，说道“这里离肇庆这么近，他不答应，怕不怕我们打到肇庆去，让他掉脑袋？”
庞宁走到桌子旁边拿起自己那杯茶，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说道，“我送他些银子，试试看吧。”
吕策愣了愣，说道，“还记得那昌化县令的事不，你这钱不会又白送了吧？”吕策笑了笑，又说“不过无所谓，反正用的都是你抢来的银子，我们管不着。”
庞宁听了这句话，难得脸上一红，没好气咳嗽了几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庞宁装作没听到吕策的这句话，走到栏杆边上喝了口茶，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以前的两广总督王尊德和我们做对，现在是什么下场？堂堂两广总督，据说抄家时候，整个宅院只抄出八百两银子…熊文灿难道就要学王尊德，一条死路直走到那诏狱里去？”
吕策没有庞宁消息灵通，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禁叹道，“这王尊德，倒是个磊落的大丈夫。”
庞宁突然笑了下，喝道，“什么丈夫不丈夫的，这狗日的熊文灿，给我招子放亮了！摊上我们，只要他好好配合，说不定就要一路升官发财，被崇祯那个什么？对，被倚为干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