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纺织厂的年度生产报告，史班的脸黑了下来，比外面的夜还要黑。
按说，作为西方工业革命原动力之一的近代纺织业，本该是南海国高歌猛进的动力源泉，将南海国这辆高速奔驰的火车推向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从确定了穿越的那时候起，史班就打下了用纺织业在东方发起一次产业革命的决心。
但在现实中，现代纺织工业迅速打败手工业，社会生产力不断进步的情况却根本没有出现。现实比理论残酷一万倍，作为关系民生的大宗商品，作为高度依赖市场和流通渠道的消费品，作为小农经济下基本不远距离流通的农业副产品，，棉布生产行业的发展，当真是一波三折，让史班伤透了脑筋。
机器没有问题，原材料没有问题，问题就在予市场上。
海布自诞生之刻起，就伴随着穿越者最不愿意看到的血和火。曾几何时，他也是“五源谷”的头号聚宝盆，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发吸来穿越者发展的第一桶金。但随着产业的扩大，随着海布对原来小农经济的冲击，这种商品的推广，就越来越难。
新生的事物无论再好，也要被原来的体系狠狠压制。而小小的海布不但是新生事物，而且更是凶狠的新事物，它对于农业经济的破坏力是相当大的。如果说明末的小农经济是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落水者，只能无奈地拼命劳作，勉强抵御腐败社会的系统性压榨，那么海布就给予了这落水者最后一击。
理想的状态下，落水者应当破产，从农田里解放出来进入城市成为工人，最终推动社会进步。
但在没有规则的官僚社会，这样的转变是无法实现的。对于习惯了党争伐异的大明朝官僚来说，站错队是最恐怖的错误，腐败和欺负老百姓是最不算事的罪。也许你可以战胜传统手工业，但是你肯定没法战胜压榨无度的官僚。
在百舸争流炮火纷飞的欧洲，每个国王都在为了国家的生存支持工业。但在歌舞升平的大明朝，任何效率进步，只是个敲诈的理由而已。
破产的农民没法完成向工人的转换，就变成了向体系开战的暴民。崇祯元年，广州的失业纺织工，土布商人在饥贫的愤怒下选择了抢烧海布。总督王尊德是个果敢的官僚，作为一个进士出身的聪明人，他很快发现了海布对农业经济的破坏。
而作为一个进士出身的中央帝国官僚，王尊德看不到西方蛮夷刚刚开始的工业革命之路，更看不到两百年后的鸦片战争。他是一个明末的官僚，他脱不了他的时代局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尊德是个忠于大明朝的官员，对于威胁帝国稳定的效率进步，他选择了帝国官僚最拿手的暴力压制。
崇祯元年，两广总督组织讨伐五源谷，禁海布。虽然穿越者赢得了第一次反围剿，但崇祯二年以后，两广的走私买卖一度被王尊德查停。
纺织厂的生产能力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提高。那些老工人老机器，还是庞宁管着纺织组的时候配置的。
直到王尊德被崇祯扔进了诏狱，郁郁而死，直到崇祯二年穿越者和熊文灿建立联系，海布的命运才重新改变。熊文灿收了银子自然要办事，支持南海国的事情虽然不敢做得太明，但他也暗暗地刁难过几个严禁海布的地方官。
开始时候，这些地方官或许还莫名其妙，但一回不明白两回明白，时常长了总是能悟出来点什么的。官场是通风的，口口相传，熊军门的偏好很快成为职业官僚们的方向标。一、两年下来，各地聪明的不聪明的都明白了，耿直的圆滑的都晓得了——熊军门不想和南海贼为难，熊军门不禁海布！
在走私商人的白银攻势下，对南海反叛军的海禁政策一天比一天松垮。你好我好大家好，既然现任总督是这个态度，既然南海国无孔不入的走私商人们愿意走后门塞银子，谁都不会那么死心眼得罪人，谁也不会那么死心眼和钱过不去，禁布政策一天比一天松弛。
渐渐的，海布又一次在两广打开了商路，一点点蚕食落后的经济体系。两广的农民们无计可施，他们只能改种卖给南海人的茶叶，棉花。他们只能继续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越来越贫困。不管是广州惠州，潮州柳州，这雪白的机织布都慢慢敲开了市场的大门。
订单雪片般飞来，等在纺织厂门口的商人越来越多，海布逐渐卖得好了。年初时候，史班给机床厂下了一笔生产计划，让机床厂在年内生产出一批纺织机械来。
但无法控制的市场总是最不稳定的市场，历史上的荷兰，葡萄牙等小型工商业国家都曾因为富饶的殖民地而飞速崛起，也终究因为海外利益的不稳定而昙花一现。机器还没送到纺织厂，生产能力还没有落实，虚弱的两广市场就被彝人打进去了。
彝人攻入广西，两广乱成一片，布匹消费飞流直下。热闹没几天的纺织厂大门又清冷下去，销售处门可罗雀。库存一天高过一天，机床厂辛苦生产的机器，都堆在了仓库里做摆设。
比起玻璃产品的供不应求，比起铁器产品的稳定扩张，纺织业实在太难了。这不是一个工业，这的确是一场革命，对小农经济的革命。史班亲手打造出来的各种产业里，也就是这个纺织业最让他烦心，他实在气不过，把纺织厂丢给兰姐，懒得管了。
等到广西传来吕策大胜的消息，需求重新暴涨，等到商人们再次在纺织厂门口排起长队，史班才发现问题并不只有需求不足。史班才发现，自己疏于管理的纺织厂已经乱成了一团。
看着常务副厂长兰姐交上来的那份年度生产报告，看着最后一页三个副厂长，十二个车间主任的联名签字，史班叹了口气。
昌华州知州赵布咧了咧嘴，试探性地说道，“师父要注意身体，这都半夜了，纺织厂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史班摇了摇头，惨然说道，“这样的工作成绩，我睡不着，也没法睡！”看了看紧张的张罗寒，史班说道，“西王和南王为我们打平了广西，现在商人们纷涌而至购买货物，这种局面是前线战士的血和汗拼来的。这样的形势下，工业上交出这样的答卷，我没法交待！”
史班拍了拍桌子，突然大声说道，“这样的答卷，不该是我们工业体系的人交出来的！”
张罗寒想了想，说道，“我估摸着，兰姐这个人太重感情了…实在不行…我出面，把兰姐和一批老工人调到别的次要部门去…换个…”
史班不爽地反问道，“重感情？这是重感情可以解释的吗？以前产量不断下滑时候我就提醒过兰姐几次，她都当做耳边风。那时候库存积压，我也就没认真处理那些事情。现在好，现在订单堆得这么高，新工人和新机器全部到位，结果怎么，结果三个月下来，效率怎么提也提不上去！机器和流程上改进了那么多，效率却只有南王管理时代的六成！”
史班愤怒地敲着桌子说道，“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我看她根本就不是在做事情。她以为她和管理人员和工人们绑在一起我就不能动她？让她做这个常务副厂长是看她资历老！她还以为是个铁饭碗的爵位不成？”
摇了摇头，史班说道，“这样的风气不能助长，这事她必须负责，让她自己辞了副厂长的职位吧。”
赵布和张罗寒听到这话，想起那些泼辣的纺织厂女工，想了想那些几乎都是五源谷“老人”的纺织厂管理层，吸了口凉气。纺织厂无效率的问题已经不是一个个别问题了，而是南海国的军功爵位体制和产业效率的根本矛盾问题了。
纺织厂那些五源谷“老人”都是些初识字的阿姨，能力严重不足，根本没有通过个人奉献继续提高社会地位的可能。而在南海国的五级三等爵位体系下，在穿越者“论资排辈”分果果的分配制度下，这些妇女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社会地位下降。
史班对纺织厂不关心，她们就乘机控制了这个工人极多的大工厂。仗着身份，她们在人事，采购，销售上花样百出，排斥异己谋取利益，玩的猫腻极多。整个工厂如今已经抱成一团散成一片，难以下手。对于这些南海国元老，史班除了扣奖金一点办法没有。
若真的把她们的职位撤掉，很可能引起南海国元老们的系统性恐慌。这些元老可是穿越者控制整个国家的依仗，关系极大。但如果继续放纵，那又将是对整个工业体系的纵容，将最终将毁了史班的工业和科研。
在工业，在科技的发展上，史班那是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兰姐既然敢轻视太平王的决心，就要栽在自己手里。赵布和张罗寒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史班想了想又说道，“管理上有问题，首先是我的责任。我的管理能力太差。啊，中秋节那次出了问题，我训了兰姐一顿后就不应该再给她送去月饼。那一送，向兰姐，整个工厂传递了一个错误的信息，让他们觉得我不会下狠手，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我自己要做检讨！纺织厂厂长这个职务，我自己也辞了。”
张罗寒一时没搞明白史班什么意思，想了想说道，“殿下，我看不如把机器抽出一部分来开个分厂，另请一批没背景的新员工来，怕是比现在要好得多。”
史班看了看张罗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史班突然叹了口气，又拿起那份年度生产报告，就着玻璃油灯看了起来。这几天天气冷，史班身体不好，看了会忍不住咳了一声。他咳痰时候拿手在口边挡了挡，顺手放下去又翻了一页。
赵布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师父你喉咙不好，这都三更，别看了！啊！”年轻人突然发起狠来，他走上去把那报告合了起来，按住不让史班再看。
史班看了看赵布，看了看他按着报告的手，又看了看他一脸决然的脸，皱了皱眉头。史班叹了口气，瘪嘴站了起来，把挂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起来。
穿上外套合了合领子，史班摇头说道，“管不了啊，就算今天能管，明天还是管不了。现在昌化怕有两万工人了吧，两万人…我一个人领导两万工人的生产…”史班挥了挥手，说道，“管理我不在行，我管不好这两万人。”
看了看张罗寒，史班说道，“张罗寒大概管得了…不过就算能管两万人也没有用。我们的道路很长，我们的事业很伟大，以后我们的建立二十万工人的工业，二百万人的工业，二千万人的工业。这不是梦话，我看，以后我们要建立有二万万人的工业国家！”
史班叹了口气，说道，“那样的工业谁也管不过来！张罗寒管不过来，南王也管不过来！这不是谁来管的问题，这是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我想好了！赵布，你不要再反对了，这个事我也想了很久了，我们不能把什么东西都抓在手上，那样我们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张罗寒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赵布看了看他为国为民奉献了一切的师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史班决然的拉开了办公室的木门，柔和的月光从楼梯间的玻璃上照到了他的身上，仿佛在安慰这个疲惫的知识分子。马车车夫正在楼下大厅里打着哈欠，见殿下出来了这中年人笑了笑，拉了拉腰带站了起来。
史班站在门口大声说道，“我决定了，这个改革非办不行！我们把纺织工业放出去，让百姓们来搞！百年之后回头来看，改变这个世界的只有不断进步的技术。人民是最伟大的力量，让他们来创造这个时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