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斥很轻，腔调却浓。刻意华丽的遣词方式用心灵之语听来，颇有几分暮气……但发言者却很年轻。
分外稚嫩白皙的面孔和很细致的五官，称之为少年不如说还是个孩子。
所以杨图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华服，身侧的管家，和分布周围的几个健壮人物，便笑了笑。
作为精神健全的正常人，杨图当然不会因为个半大崽子的一句喊就爆了怒气，何况看剧时说话这事儿，确实是失礼的，即使是因为头晕发冷而没控制好心灵之语也不是个可以说的理由——他笑，只是因为他看到了那几个气势沉稳，肌肉发达的护卫。
应该能够提供足够的，治疗他‘灵魂损伤’的‘药’吧？
不过这笑容在其他人，比如说那少年——看来，显然有点‘邪魅’。所以那张稚嫩的脸上，随之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冷。
但小小的插曲到此为止，舞台上的剧目还在继续……
伪装成主角的法师很尽责地在死透前留了个诅咒，要让整个地区的人遭瘟陪葬。而黄毛贵族，恰在此时蹦出来跟天使祈祷，提出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拯救自己的领民……然后在一大段拖长了腔调的吟唱之后，天使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挥挥手就把诅咒给解除啦！
于是‘偶没带套，没爹大戏’。
如果让杨图写一篇关于这剧目的评价，内容大约只会有蠢、蠢以及蠢还有蠢……把马桶台所有编剧捆一块儿再加上戴维db二人组都未必把桥段写得如此让人蛋疼菊紧！然而此刻，他周围的其他观众，却正在热情地鼓掌，尽情地展现着惊讶、感动、心驰神往等等情绪。就连杨图身边的某条龙也是粉面含春……面红耳赤双拳紧握，似乎很想冲上台去来个龙踩愚法师，枪打黄世仁。
“这真是天才的手法，幻术与诗篇的完美融合，形成了独特的魅力。”一位衣着华丽的老者自语道，花白的胡须似乎不受控制地颤动。而他的话立刻引来了周围几个人的应和：“这会是一个时代的开端……他们的成就终将无可比拟，成为真正的大师与传奇。”
“我们应该感谢诸神，感谢神明让我们见证了如此的奇迹……”
“……你说谁是小孩？”
喧嚣的厅堂骤然平静了下来——有个极为高亢，极为响亮的声音，瞬间就压倒了这大堂里几十人的喧嚣，大得甚至让周围的桌椅都微微颤动。也让每个人愕然转头，注意到有对奇怪的年轻男女，坐在厅堂角落的那张长桌上。
“小点声，吵到别人多不好？”
数十道复杂疑惑震惊的目光集中的感觉不太好，所以杨图‘无辜’耸肩，笑容微动——这条名叫尤利娅的破龙有太多缺点，比如贪财贪吃，比如任性易怒，比如声音巨大，又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那个不是恶魔猎人的但丁，有句名言是怎么说的？他说世界上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脂肪，只有长错了位置的乃子和屁股？
嗯，总之是差不多的一个意思，我们作为新时代的人，学会领会精神就可以了。
所以，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也有它的优点。因为人在巨大的音量之下，神经受到压迫，意识就会放空。而心灵之语便可以轻易‘滑’进他们的思维，引导他们的思路：“只有小孩子才爱看正义大战邪恶，而不在乎合不合理。”
什么意思？不合理？那场戏剧？但那样完美的表演，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合理的？
每个人都皱起了眉，屏息，思索……偌大的厅堂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直到再次被龙的声音打破：“哪里不合理了？”
“哎呀，这个说来可长，今天这天又太晚了，这样吧，我们说不定经常还会到这里来，下一回……”
“见了鬼的下一回！给我立刻说！”
“你真的很想知道？”
杨图在心中给那条破龙的配合鼓了掌……虽然比起相声皇后的捧哏水平，这还差了很多，但至少有了这应和，‘观众’们已经完全进入状况：“好吧，比如说那位村姑，嗯，村里的小姐与那位领主，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龙小姐撇嘴道：“法师与领主为敌有什么奇怪？他们本来就是傲慢又愚蠢的家伙，至于那个女的不是和领主结婚……”
声音顿了顿——大厅里每个人的思索，似乎都在这里顿了顿，因为仔细回想刚才的剧目，似乎根本没有出现过那位领主与村姑结婚的场景，不，就连基本的旁白介绍中，也没有说过！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转向，到了几个‘演员’的身上。尴尬的沉默持续半刻，由那位‘领主’轻咳道：“这个，我想，他们是结婚了……吧？”
“原来如此。”杨图的声音慢悠悠的：“一位有着封地，城堡和军队的领主，娶了个平民为妻，这真是纯洁而崇高的爱情。难怪这个女人会因此背弃了那位法师，而投入领主大人的怀抱了。可如果是这样，那位法师又为何不惜献祭灵魂，也要诅咒那位领主大人呢？他如果是合格的施法者，难道不应该是冷静一点，接受自己被甩了的事实么？”
……
再一次满座俱静。
在座的人物即使不是贵族，也是手头饶有财资的人物，见识上远胜平民几筹，又怎会不知其中的矛盾——与平民的婚姻，只会存在于失去了一切的落魄者身上，哪怕仅剩下糊口的能力，一个真正的贵族也是不会做出这等自降低身份的举动的。
当然，一个领地贵族在妻子之外豢养几个平民情人，这在大陆上的任何地方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理所当然……然而如果将这种设定代入了在这个故事，那剧情的走向就难免变得尴尬得多。毕竟那女孩在戏剧的开头，确实是与那位‘愚法师’山盟海誓，如果这份感情并无虚假，她委身于那位贵族领主的行为，到底是爱慕虚荣，还是……不得已的？
恐怕是后者吧。若非如此，一个本应智慧的法师又怎么会勃然大怒，做出攻击贵族领地的恶行？甚至不惜献祭自己的灵魂也要留下诅咒，如果不是痛失所爱，又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么？当念头悄无声息地在思绪中涌起，一道道不可视的红线，便从每个思索者的头顶涌出，向着提问者飘然而去，让他微微挺直了身体，眉梢微扬。
但有人忽然开口说：
“所谓盟誓，两个小孩子说的话，难道就能轻易约束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么？”
在这个瞬间，每一个人似乎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话所述，乃是正论——孩子的誓言，又怎么可能作准呢？
然而这一段正论，却恰恰出自于一个孩子之口。
就在隔壁那张桌子上，衣着华丽的少年微微昂头，一字一句：“有关愚法师的故事源自于古老的传说。在那个年代，贵族迎娶平民之女的事情并非罕见，而是一位贵族宽容品质的最好体现。也是对于爱情的美好追求。而这个法师离家多年音讯渺茫，却奢望一位女性将青春和生命都系在儿时发下的，虚无飘渺的诺言上，这难道不是愚蠢么？”
顿了顿，他并不等待回答：“即使是曾经的爱人，也同样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如果他真的曾经爱过，难道不应该为所爱之人找到更大的幸福而高兴？如果那真的是他的挚爱，难道他不应该尊重她的选择？支持她，祝福她？但这个法师又做了什么？嫉妒，甚至为了这恶毒的情绪而向邪魔出卖灵魂！攻击这位善良崇高的贵族的领地，还将那些无辜的领民牵涉其中！这种行径难道还不是愚蠢？这不仅是愚蠢，还是凶残，以及真正的邪恶！”
“没错。”
“说得对呀！”
这一番言辞立刻就让周围的人精神一震，纷纷附和。
杨图抬起头，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朗，心情却已经极为恶劣了。
不得不说这支凸起的异军，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而且对方所说的那些因为所以科学道理……比如爱一个人所以想让她更好？比如嫉妒与憎恨都是不好的，这些站在道德高地上说出的话就像是一阵臭屁般，没有意义，却不好反驳
所以他想了想，望着远处席上说道：“这位阁下，你好像搞错了重点……我正在说的，是这幕戏剧里面的不合理之处，而不是它理所当然的地方？”
“重点难道不是，这戏剧原本就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吗？”少年毫不客气地反驳：“关于真正的爱，关于真正的贵族，关于真正的邪恶，关于这世间的正义，都在这一出剧里得到了表现，最重要的是它告诉人们，不可自私与狭隘，让所有人得到幸福才是人生的目的。”
他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唯有一双灰色的眸子越发明亮地盯着杨图，微微收缩的瞳孔，有些像是盯紧了猎物的夜枭。
“如果按照你这个说法……”杨图摇了摇头：“为了你所谓的爱，正义以及和平什么的，这位法师把人杀光了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