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从周先生旁边的房间醒来后，就去询问他关于陈芝芝的事情。
我说陈芝芝有可能是我多年前失散的双胞胎妹妹，请他告诉我一切。
周先生丝毫没有怀疑，原来，在他心里头，本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约我出来，不过是想寻机证实这一点。
难怪他对我一向那么尊重。
周先生认识陈芝芝，是四年前，那时芝芝只有十七岁，而周先生已经三十七了，有家，有孩子，看似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们相识在国立美术馆。
美术馆外英才路侧门小山坡，有一“碑林”区,搜集了本城先贤、已故书坛元老及当代书坛耆宿之手泽墨迹、书法精品，用现代吹沙技术精工镌刻，呈显原有墨韵风貌。
每次到美术馆，做为书法爱好者的周先生，都会到那儿看一看。
那一日，下着小雨，他在“碑林”见到了陈芝芝，她当时穿着褶皱式白衬衫，浅蓝色的及膝裙，袖子卷到手肘，已经被雨淋的微湿。
一向不与年轻女孩搭讪的周先生鬼使神差将自己的伞撑了过去，他对五官秀丽，白晰近似透明肌肤的陈芝芝一见钟情。
自此，时时约会，待她如珠似宝，她却一贯的散漫，连和他说话都漫不经心。
有时，也会随口说爱他，但那个神情，连笑意都没有抵达眼底，他不相信，却心心念念珍藏着。
她是他的洛丽塔，他的生命之光，他的欲念之火。
那一日，他和妻子、儿子在游乐园玩，遇见了坐旋转木马的陈芝芝，她并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蹲下来亲了亲他的儿子，夸赞小朋友长得可爱，就跳跃着如同一只轻盈的小鹿般离开。
而那天晚上，他睡着之后，她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陈芝芝从来没有告诉过周先生她住在哪里，即使他送她回去，她也只肯让送到街口，周先生猜她是一个孤儿。
因为心存怜惜，他一直不曾强迫过她，他们最亲近的时候，不过是她坐在他的膝上，靠在他的肩头唱一支歌。
他一直想着，等她再长大一些，长到十八岁，两个人就能像成年人一样谈论未来。
昨晚他让我唱的那着《You'll just never know》，就是芝芝消失那晚，为他唱的最后一支歌。
周先生又请我唱了一遍这支歌，他说，其实我和芝芝并不像，芝芝任性、娇纵，我却温柔、凝重，但在唱歌的时候，我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回去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易家明，鉴于袁少对芝芝的感情，我不知道他听了这段往事会做何感想，所以对他只字未提。
我和易家明都认为孤儿院是个线索，之前，我们一直忽略这点，是因为陈家那个案子，令我们都认为陈芝芝是陈家小姐，谁都没有将袁少所说她是个孤儿的话当真。
一连找了好多家孤儿院都没结果，我因为寒假已经快结束，要去淡水见冰冰，这个差事只能由易家明在工作之余去做。
可能是白天一连跑了三家孤儿院，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我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我梦见自己被院长推到一个三十来岁，有一张清俊面孔，剑眉，细长丹凤眼的男人跟前。
院长哄着我说：“芝芝，以后由这位陈先生做你的监护人。”
我胆怯地低着头，很久才壮起胆子打量了他一眼。
那位陈先生蹲下身子，温和地与我对视，嘴角微笑道：“你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多笑一笑就更漂亮了。”
他递给我一个洋娃娃。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洋娃娃，圆眼睛，黑头发，裙子上面还绣着花。
我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但我知道，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院长他们都说，只有我们乖，才会被人领养。
我把洋娃娃交给了孤儿院的保育阿姨。
“喜欢吗？喜欢你就笑一笑，你笑一笑，陈先生就把这个娃娃送给你。”阿姨对我说，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位陈先生讨好的笑。
我倔强地抿着嘴，不答她的话，只是用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位陈先生，像是要他来肯定保育阿姨所说的话。
保育阿姨讪讪地笑了一阵，摸着我的头说：“芝芝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陈先生你别见怪。”
那位陈先生皱了皱眉头，看着我，好脾气地说：“没关系，这个娃娃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以后多笑笑就好。”
然后，他站起身，和院长走开了。
我隐约听见他说，就是她了，要办什么手续之类的话。
过了好一阵，我以为他和其他领养者一样，放弃我的时候，他走进儿童室的门，拉起我的手，缓缓走出孤儿院的大门。
梦醒之后，我好像还能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
我坐起身，为梦里头的场景悚然一惊。
我对陈芝芝的故事太沉溺了，以至于晚上做梦都会感同身受。
到淡水的时候，我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冰冰。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整，冰冰的气色好了很多，只是神情再不复从前的欢快。
冰冰听完这一切，沉吟了一会，开口道：“你上大一那年，才开学没几个月，曾经休学了两个多月，因为你那会儿孤傲，没什么朋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出于好奇，问过老师，她说你家里人，帮你请了病假。”
“后来你病好了，来上学，同学们都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同，但我和你一个宿舍，总觉得你有些变了。你不像刚到学校那会儿任性、娇纵，不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嗯，这样说也不对，就是有的时候，你不像大小姐，倒像个孤儿那样，可怜兮兮的看着人，我们俩，是从那个时候，才要好起来的。”
我勉力按住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半晌，才问出心里的疑惑，“你是说，我可能就是芝芝？如果我是芝芝，那青青呢，竺叶青去了哪里？”
冰冰却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你有些变化，但不管是谁，生了两个多月的病，也不可能还和从前一样的，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陈芝芝。何况，你要是陈芝芝，怎么会有叶子的记忆，却没有芝芝的记忆呢？”
她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我，拉着我的手说：“放心，不管你是谁，我们都是好朋友。”
我这才想起来找冰冰的目的。
“冰冰，快要开学了，你不能再拖下去呆在家里，呆久了，阿姨和叔叔他们也会疑心，我考虑了很久，有两个方案供你选择，你看如何？”
“一个是转一家学校，到国外去读书，还有一个就是我这边，打算注册一个小公司，你可以当法人，帮着打理，所得红利，咱俩各一半。”
冰冰一时没有回答，倒反问我，“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这个学期读完，就要毕业了，你之前说打算一毕业就找工作贴补家用，现在呢？”
“我想继续读书。”看着冰冰有些诧异的表情，我苦笑道：“做了伴游女郎，我已经很难再去什么公司挣八千、一万的薪水了，再说，之前想着毕业就找工作，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手头没有钱的权宜之计，现在不愁生计了，我打算照以前的目标，继续读下去。”
冰冰先是一怔，继而便微笑起来，她那双黑亮的眸子似有了更多生机，她望着，再度将我的手握紧，“那你是仍然想当语言学家了？好，我们都加油吧。什么也别想把我们击垮。”
我举了举拳头，做了一个奋斗的手势，“加油，知识就是力量。”
看着冰冰舒展开的眉目，我高兴地笑起来，“就是说，你同意转一家学校，到国外继续去读书喽？”
“嗯。”冰冰点点头，“换一个地方，改头换面重新来过。我会告诉爸爸妈妈，学校给了我一个交流生的名额，我想，秦教授应该愿意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凭着以往的成绩，进不了哈佛、剑桥，多伦多或者墨尔本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好，到时候，我申请你那所大学的研究生，这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读书了。”
冰冰看着我高兴的样子，有些发愁的说：“那你注册的小公司怎么办？你是打算用这家公司展开对傅建平的报仇计划吧？要是没有自己人打理，也很麻烦。”
“那个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光是傅建平，还有王嘉伟，他们的所做所为，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提到王嘉伟名字的时候，我十分留意冰冰的神情，果不其然，她的脸色还是变了变。
从青岛旅行之后，我已经将对傅建平的最后一点情意搁下，只余仇恨，希望冰冰有一天，也能够做到这一点。
纵然从前深深相爱，到如今已经全是伤害，所以不管是眷恋还是怀念，都不值得，既然成了仇人，旧情必须一刀两断。
我看到冰冰咬紧嘴唇，又听到她轻叹一声，凄楚的声音犹如莲子般苦涩，“你说得对，他们做了恶，就应该受到惩罚，纵然这事得从长计议，现在，也该有些谋划了。”（未完待续）